官道初秋,日暮渐落。
一队有官兵跟随的马车从地平线上缓缓出现,像是从桔皮色的落日里走出,走到驿站门前停下,半绿半黄的秋叶在车轮下吱吱作响。
有官兵拿着文书上前交接,驿站小吏看到嵇康的名字,立刻急步上前施礼,给嵇康一家安排了最好院落,还一直送到了院门口,再三吩咐人好生照应,等转过身再看吕家的几位小姐,脸色就不好了。
吕郡守望的无耻事已经流传到这里,速度比日行八百里的快马还要快,但凡听到的人,都相信嵇康是无辜的,一致认为是吕巽卑鄙,利用和嵇康的交情稳下吕安,然后出奇怪不意的倒打一耙。
驿站小吏斜了眼几位小姐,口气不好的让安排在下院,等人走远了,重重的啐了一口,大声对旁人道:“嵇大人这样品行高洁的大名士,到头来竟然被一个道貌岸然的小人给连累了,听说还是以德厚闻名呢,我呸,阴沟里的臭虫都比他有品德,风流不是错,风流到弟媳身上就是大错了,事发了还反咬一口,真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
这里是司州地界的谷城,离洛阳还有半日的路程,议论起雍州那个千夫所指的吕郡守来,自是丝毫没有顾及,什么都敢说,吕府的三位小姐羞愧难当,加快脚步进了院子。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想必现在洛阳已经传开了。”阿桃坐在榻席上,看着窗外的白荷和凝霜指挥小厮将马车卸下。
“传开好,我敢说大家都会站在嵇大人这边的,朝廷指定不敢随便判刑,没有两天就得放人。”武丫儿又铺了层褥子,伸手按了按,觉得够柔软了,从木箱里拿出丝棉被来交给芳娘,回头问阿桃道:“姑娘今天还去敬茶吗?”。
“敬。”路上这几天,嵇康都会传授阿桃琴技,还将赶出来的琴谱相赠,当成真正的徒弟看待,但阿桃的拜师茶却是推辞不肯喝。
“嵇大人真是好人,觉得是他自己出了事,怕连累姑娘,其实哪有那么严重,只要有脑子的人都知道他是无辜的。”武丫儿很乐观,想到明天就能见到姐姐眉娘,一蹦一跳的出去帮忙搬行李。
阿桃可没有那么乐观:当权者想杀一个人,什么罪名找不出来,现在事实如何已经不重要,只看晋王怎么想。
“晋王不会让我活命,此时此刻,他需要杀一儆百。”晚饭后,阿桃去敬拜师茶,嵇康悠然坐在榻上,平静的说出这句话,他穿着宽袍大袖,面前是一架漆着金凤的古琴,铁锈色的暮光打在他的脸侧,一个随意的笑容让那些光彩缓缓的流动起来,和琴弦上流动的光泽相响应,蓦然产生一种让人沉下心来的氛围。
阿桃什么没有说,端着茶杯悄悄退出屋子,她身后是低缓婉转的琴声。
院里的大槐树下站着嵇绍,他静静的听着琴声,眼里映着傍晚最后一丝阳光,在阿桃走过去的时候,少年老成的叹了一口气,然后跟在阿桃旁边,也不说话,进了阿桃落脚的院子也不离开,直接进屋坐在榻席上,就那么低头坐了一会儿,轻拍案几:“美酒”
武丫儿看向阿桃,阿桃点头示意她去拿酒。
这一趟上洛阳,走的是官道,歇脚是的驿站,还有一队官兵步步相随,没有比这更安全的旅程了,阿桃自是不放过这个好机会,银子带了七千两,各种美酒装了两马车,从田庄上选了十位机灵的丫头小子跟着,加上眉娘带去的那部分,是阿桃在洛阳建立大本营的全部启动资金。
武丫儿为人实在,直接抱了一罐酒,正要转身,被追出来的白荷拦住,嗔怪了看了她一眼,把酒罐夺回来放下,打了壶酒塞给她,“喂,这是在外面,又是风口浪尖的时候,这一罐酒喝下去,嵇公子必是醉得人事不醒,他醉熏熏的出去,咱们不觉得有什么,外人看见了可会多想。”
说着眼睛往望娘和惜娘住的院子一瞄,“那两位也是嘴里不饶人的,何苦给人送把柄,我这就去把研娘小姐叫来。”
望娘和惜娘身处传言中,一路上听到的议论,让两个千金小姐深感脸上无光,轻易不敢露面,马上车吕府的标志也摘下去了,在这种情形下,看到没有被传言波及的研娘和阿桃,心中不免滋生出一股羞恼来。
阿桃随行的车马多,到驿站都需要另花银子安排独院,鲜少见面,她们就把火都发在研娘身上,庶女身份,身边服侍的又不是自己人,一路上吃了不少苦,白荷见到她的时候,研娘正蹲在屋里洗衣服,一问才知,她的嬷嬷被望娘支去熬药了,而盆里那件染了茶渍的白色遍地菊襦裙,正是阿桃前几天送给研娘的。
“又是这些小手段,她们就不能高级些?”阿桃皱了皱眉头,让武丫儿端上来热乎的饭菜,对面的嵇绍自顾自吃喝,可以当成不存在。
“小时候就这样,已经习惯了,现在她们收敛多了,再说这是在外面,不敢做得太过分,也就这些伎俩了。”研娘吃得香甜,好像并不在意,过了一会儿,指着持酒烫酒的武丫儿,“我也要喝酒”
“你喝什么酒,”阿桃从荷包里掏出几块酒心糖放在案几上,“你吃这个就行了。”
研娘咯咯的笑起来,直接起身抢过武丫儿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碗,然后再也不说话,闷头吃喝,和嵇绍的状态一样,蒸馏酒度数高,没一会脑袋就开始打晃了,话也多了起来,“阿桃,钟府退亲怎么办,他们一定会退亲的吧,好不容易盼着能离开吕府了,又出了这档子事,你说说,我怎么那么倒霉呢,我现在不想别的,就想着怎么离开吕府,离开前好好的报复一下大夫人……”
阿桃笑起来,她也有这想法,离开吕府时要给狠狠打击大夫人。
只是现在可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阿桃瞧着红头涨脸的研娘,示意白荷把研娘扶到内室里,“给她熬碗醒酒汤,就让她在这里歇下吧。”
再看吃得静悄悄却很有节奏感的嵇绍,“喂,你也别喝了,明早还要赶路呢,你听嵇大人的琴声都停了。”
嵇绍抬起眼皮看了看阿桃,放下筷子,抱拳离去:“打扰了。”
阿桃眨了眨眼,到了侧间正要睡下,忽听得外面有人喝问是谁,立刻从空间移出小白,同时竖起耳朵,院里可有价值万两的货物,就听小白吱吱叫了两声,那语调分明是个熟人,穿鞋出去一看,嗖的睁大眼睛,分辨的了一会儿,很意外叫道:“小多?”
那个身影噔噔走近了,鼓着腮帮子看着阿桃:“没走过这么远的路吧,我来来回回走过好几趟了。”
阿桃笑了一声,看了看跟在后面的驼背老头,“真是巧,竟然在这里遇到了,你这不会又是要离家出走吧,我出发的时候,桃公子和杜公子可不在长安,不知道做什么去了,你去了也找不到人,回家吧,省得长辈惦记。”
小多皱起眉头,“真是唠叨啊,我这是听说你来洛阳的消息,特意来接你的”左右看了看,一点也不见外的问,“哪间屋是我的?我骑马来的,快累死了,武丫儿,帮我要些热水”
武丫儿给了一个白眼,“自己要去,说走就走,说来就来,连个招呼都不打,姑娘好脾气,我可没有。”
小多也回个白眼,“你怎么知道我没打招呼,你天天猫在杜府知道什么?”
武丫儿立刻乍毛,阿桃拉住她,“你这丫头,故意气你都听不出来,天也不早了,你和白荷几个把铺盖移到正屋,和研娘一起,空出来侧房给小多和驼老住。”
小多得意的看了武丫儿一眼,他好像真累了,扎进屋里就没了声息。
连日来奔波,阿桃觉得身心疲惫,神识在空间里睡得极香,感觉还在梦中,被武丫儿的粗嗓门惊醒,“姑娘,姑娘,研娘不见了”
“你说什么?”阿桃揉揉眼睛,看了看亮起来的天空,“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研娘不在咱们院里,也不在望娘的院里,也不是嵇大人的院里,也不在茅厕里。”武丫儿有些不可思议的说着,“我找了一圈,都没有找见,她失踪了,被窝是凉的,姑娘,你说她会不会走了,她不是想离开吕府吗。”
阿桃摇头,想了想,叫来小多,第一句话就问:“研娘呢?”
小多鼓着腮帮子,看到阿桃似乎很笃定,有些泄气的问,“你怎么知道是我把研娘弄走的?”
阿桃只是怀疑,因为小多没有劫持研娘的动机,别人也没有,不过小多突然到来,而且能避过凝霜等人耳目的人只有驼背老头,所以才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试探一下,没想到真是小多,微微睁大眼睛,“你想做什么?”
小多撅着嘴,“我想救你。”
阿桃一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