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门紧闭,垛墙上的士兵看到有马车近前,持枪相对。
武丫儿勒紧缰绳,把车停在路边,撩开帘子探问:“姑娘,这如何是好?”
扮成打柴的?——战场在绵阳,涪城没有完全封锁,几万人要生火做饭,又是冬天,吃不了寒食,没法不允许百姓出城。
阿桃拿定了主意,吩咐武丫儿把车赶回去,打算装扮一番再来。
马车刚掉头,有个头插草标的丫头冲过来,拦住马头哀求:“这位姐姐,府上可缺奴婢,我爹病去了,无钱埋葬,我愿一生做牛做马,只求一付薄棺,好把我爹葬在城外的祖坟里……”
城外两字咬得有些重。
其实拦车的丫头不用特意强调,阿桃早就注意到她了,打扮变了,肤色变了,那圆脸圆眼仍很有辨识度,再者她说话时总往帘子里瞄,故意拿正脸给自己瞧,目光闪烁,想不注意都难。
小圆,诸葛尚的丫环。
武丫儿不知拦路的是谁,只觉得冒出来的突兀,还有些贼头贼脑的意思,戒备的用马鞭赶人:“我家姑娘有事,你且让开”
马鞭杆上的力度不小,武丫儿练功不辍,自不是常人能相抗的,那丫头看了武丫儿一眼,并不硬撑,晃了晃身子卸了力道,顺势跪下,冲着车里磕头,“小姐,求您买了我吧,我什么活都会做。”
尖声哀求,引来路人的注目。
老乡向着老乡,武丫儿的粗嗓门带着明显的北地口音,涪城人自是要将矛头对准她和车里的小姐,守门的卫兵却是魏人,远远的望见蜀人聚集,还能听见一两声乡音,立刻就有几个士兵气势汹汹的过来。
“怎么回事?”
“这人……”武丫儿要告状,被车里的柔缓的声音打断:“让她上来吧,先去商肆,终是孝心一片,做牛做马就不必了。”
“谢谢小姐,小姐是好人,我们姐妹几个都谢谢你。”已经慌乱让开的小圆闻言欣喜万分,拔了头上的草标,抹着泪连声道谢的爬上马车。
武丫儿有些不解的看向阿桃,给钱就好了,这还帮着买棺材?不是要追老爷吗?
鞭梢停在空中,“姑娘……”
阿桃给了她一个我心里有数的眼神,武丫儿再无异议,由着阿桃好人做到底,出钱帮买棺材不说,还给送到家里。
进了一座寒酸的小院,小圆就不是那付怯怯的模样了,笑嘻嘻的拿出化妆工具和几件麻服,“阿桃小姐,你要出城只能先委屈一下了。”
武丫儿意外的瞪大了眼睛。
同一辆马车再出现在南城门时,车夫的位置坐着一个带孝的老翁,旁边是那个拦路的穷丫头,车里是棺材和三位神情木然的姑娘,门卫还记得那张圆脸:“这不是刚才拦路那个小娘子吗?”。
小圆一脸感激:“让各位官爷见笑了,实在是穷得没办法,那位魏国的小姐真是个好人,不只出钱,还借我马车用,等我爹下了葬,我要在家立个长生牌位……”
这话魏兵听得心里舒畅,到车厢里检查了一番,见棺材里确实有死人,那几个女眷都是柔弱的姑娘,便挥手放行。
魏营中只有三位小姐,公主,贾小姐,吕小姐,车马走远,闲着没事的士兵便猜测车里的小姐是谁,有说是那三人之一的,也有说是有头有脸的宫女,正讨论得热闹,就见杜公子带着护卫飞驰而至,神色严肃的询问有没有可疑人出城,说是左前锋的女儿并两个丫环不见了,那些守卫一愣,不约而同的想到车里那三个低头的姑娘,小头目急急的指着城外,“定是被蜀人劫去了……”
杜七郎立刻带人去追,天黑回来时,带回来的却是吕毅,浑身是血的吕毅。
伤处看着可怕,却不是刀箭伤,将领们很诧异,“副信使怎么这般模样,难道遇上了流贼,正信使呢?”又想到阿桃的事,连连追问。
杜七郎叫人找大夫,都安排妥当,出来略略解释:“正信使无事,路上不知是什么东西蹿出来惊了马,车子倾覆,吕前锋摔出来,护着正使时又被惊马踏了下,伤得太重,没法再去绵阳,至于吕小姐,顺着官道追出百里,并没有见到踪影。”
“吕前锋可真没运气。”
“可不是,到手的功劳飞了,连女儿也被劫了。”
“你说阿桃姑娘有什么让蜀人中意的,公主在此,中护军之女在此,她一个前锋的女儿,怎么单单是她?”
“肯定有值得注意的地方,绵阳那边可是卧龙的长子坐阵啊,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人家又不傻,怎么会平白劫个无用的人去。”
“也是,这里面必定有重大的因由。”
众说纷纭,有长安来的将领和士兵,慢慢把阿桃的事迹都翻了出了来,落迫的吕族女,嵇康的弟子,美酒和点心方子,郑仙人那句“桃知前路”,渐渐的,说辞往神异的地方靠拢,什么大难不死啊,什么贵人命啊,什么军中有她才平安啊,最后把邓老将军也惊动了,派人把桃公子和杜公子叫去,详细询问了阿桃的情况,知道有些说法是真的后,模着长长的胡子:“难道蜀人抓了阿桃想问胜负?”
桃公子一笑。
杜七郎摇着扇子:“问了他们恐怕要失望,阿桃开始就说我们会胜。”
靠真本事升到高位,信占卜但不是盲目的信,老将军从全局的角度想了想,脸色郑重起来,派手下潜入绵阳伺机救阿桃,“她岁数小,很可能有会顺着蜀人的意愿说话,打仗靠士气,如果蜀人相信他们会胜,誓言死抵抗,那可了不得。”
如果救不出来呢?
只有死人才不会乱说话。
杜七郎发现事情有些失去控制,回到住处,扇子也不摇了:“阿桃的安全能保证吧?”
桃公子的脸上看不出担心,喝完一碗热汤才道:“自从司马炎盯上她,她就没有无忧的路了,被诸葛尚利用,被司马炎利用,被我利用,无论哪一个,想要平安康泰都不太可能。”
杜七郎看了看他,扇子又摇了起来。
在有心的推动下,传言热闹起来,原来受议论最多的公主倒成了陪衬,气得她摔了好个杯子,“一个乡下来的野丫头,她算什么贵人,真是可笑,我才是正经的贵人。”
贾南风私下里和丫环撇嘴:“人家说的贵,可不是尊贵的贵,她可真好意思说,她把杜萱的邪病治好试一试,她摔下山顶还能活下来试一试,她亲近追风那样的马试一试……”
有关议论,被鸽子带到了绵阳的将军府。
卫将军诸葛瞻仔细看过,嘴角泛起笑意,“尚儿,你找的人还真不错,事迹倒是挺多的,你派人把这些事暗中传出去,大家若是知道魏军的贵人已经被我们抓来,士气定会大增。”
诸葛尚道:“儿子亲眼见过她有白祥灵兽,这事也可以说出去,想必效果更好。”
诸葛瞻把手里的纸张交给他,“明天信使就到,降是不能降的,很快要打起来,我们没有多少时间劝服皇帝,假桃仙的事要快,你和她谈得怎么样?可惜那姑娘的父亲半路出了事,被魏人接应了回去,要不然我们会多些把握。”
少年苦脸,“她不同意订亲,也不同意纹桃花,要先看过天书再说别的。”
将军抬眉:“不过一个小娘子,你一个堂堂的高门世子,怎么竟然摆不平?”
少年扯了扯嘴角,月复诽道:有能耐你去和她谈,人家姑娘天不怕地不怕,身边还有只小灵兽,你敢强行往它主人肩上纹桃花,它就敢让你生不出子孙后代,那东西快如鬼魅,到现在他都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也看不出平时都藏在哪里。
诸葛瞻看了他一眼,自己这个长子风姿卓越,琴棋书画皆通,武功也不差,家世背景更不用说,祖父诸葛亮,父亲是将军,母亲是公主,这样的条件,不动心的姑娘是傻子。
他认为是儿子年轻,说话没有份量,只要他这个长辈出马,那个姑娘肯定会死心塌地的办事,手一挥:去把她请来。
哪曾想他这个将军的保证也没用,就是写下了文书凭证,还拿出祖传的玉佩作为信物,人家姑娘只是笑了笑,“将军大人,我不是不信,也不是已订亲,也不是我爹不同意,而是我们不可能有姻缘。”
话说得真诚,语气不容置疑,诸葛瞻有些惊讶,问为什么不可能,阿桃就看向诸葛尚,眼里带了一丝长辈看小辈的目光,“说来将军大人定然不信,我曾经做过一个梦,在梦里……”
诸葛尚只看阿桃那眼神,就知道她要搬出亲缘那套,忙开口打断,“父亲,姑娘既然不愿……”
“你梦见什么?”诸葛瞻看着阿桃。
“我梦见武侯夫妇是我上一辈的父母。”阿桃笑:“很奇怪是吧,更奇怪的是这种想法挥之不去,我自己竟然很相信。”
“父亲,阿桃不是有意冒犯……”诸葛尚警告的看了阿桃一眼,示意她不要乱说话。
诸葛尚没有发怒的迹象,他看着阿桃,有些好奇的问:“梦里还有什么?”
表现得随意,但目光盯得紧,表明他很在意。
阿桃心里一动,歪了头,目光移到屏风上,那上面画有朦胧的月色,她的目光也朦胧起来,声音轻柔,“梦里我还有个哥哥,我叫他果冻哥,他叫我黄桃妹,因为我很喜欢吃黄桃罐头……”
“啪”杯盘碎裂的声音忽然响起。
三十七岁的将军,一付不可置信的表情,眼睛瞪得老大,直勾勾的看着目光飘渺的阿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