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前往硕亲王府我也未有几分把握,一路无语,心中只是暗暗寻思筹谋。觅兰也不扰我,默默随于旁侧。
鸾轿落座朱色大门之前,觅兰托手扶我下轿。六菱雪花纷纷扬扬簌簌飘落,却仍然掩盖不住富丽堂皇的门楣之前积雪之上留下的一道道交叠错乱的车辇痕迹。我盈身而立,觅兰已经为我支起了一把遮雪小伞。交叠错乱的车辇痕迹映入眼帘,曾几何时,将军府如何不是这般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略略颔首,敛去心下的悲怀,终究自唇角扬起了一抹若有似无般潜隐的笑容。
纵然殿外大雪纷飞,内殿却是暖如春阁,方入殿堂便有袅袅熏香悠然萦绕于身,甜香之气直直沁人心扉。今日虽是来得突然,余筝蓉倒也未有显得几分诧异,忙吩咐芝舒捧上香茗待客,甚是客气。
我亲热的握着余筝蓉的手与她一同坐下,仔细打量片刻才巧然轻笑道:“得见姐姐气色大胜以往,妹妹这也放心许多。”又见她身上仅着了一袭纯面百合连身裙,外套了一件缎织掐花对襟外裳,关切道:“这样大寒的天日,姐姐方得大病初愈,可是万万再受不得凉的。”说罢,便让觅兰捧来一袭纯色八团喜相逢厚锦镶银鼠皮披衣,亲手为她系上,方才啧啧笑道:“妹妹一早便觉得这件披衣姐姐穿上必定好看,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银鼠皮毛乃是御寒极品,又以纯色最为贵重,便是能以其做为点缀已是难得,更何况是制成整件披衣,真真是价值连城,贵重无比。
余筝蓉方看清身上披衣也是微微吃惊,忙伸手便要取下,道:“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可万万是不能收下的,妹妹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我忙按下她的手,收敛了笑容,含泣道:“妹妹今日前来本是有事要求姐姐的,姐姐这样一说,岂不是要拒绝妹妹么?”
余筝蓉见我如此,也不好再做推迟,轻抚我的手柔声说道:“妹妹这话是怎么说的,廪亲王深受皇上器重,妹妹身为福晋,又有孕在身,身份何等尊贵,还有什么不是一句话的事情呢?”
我心中暗暗思咐,方才垂泪道:“妹妹哪里是什么身份尊贵的人呢?不过是沾了王爷的光,不用陪着爹爹、额娘同受禁足之苦罢了。”
余筝蓉听完也是叹气,安慰我道:“赵将军一生竭心竭力为国尽忠,皇上英明,定会还将军清白的。你也莫要太过担忧,以免伤了自己身子才是。”
她这样一劝,我反倒更是难过,呜呜咽咽便哭出声来,“姐姐这话妹妹何尝不明白,只是一想起爹爹、额娘如今身受禁足之苦,哪里还放得下心来?更何况我那自幼便体弱多病的姐姐如今也只剩下半条人命,已是时日无多。只望姐姐能在硕亲王面前替妹妹一家美言几句,请王爷在皇上面前能为妹妹求个情面,妹妹便是感激不尽,愿意做牛做马以报姐姐的大恩大德。”
余筝蓉微微红了眼圈,“你我既然姐妹相称,如何说出这些做牛做马的话儿来?只是我们妇道人家,朝廷上的事情是万万不能干预的,王爷与皇上虽是血亲,却常年在外,说的话也不见得能有什么分量。倒是廪亲王与皇上更是亲和,妹妹何必舍近求远呢?”说着便拿出绢帕替我擦拭脸颊泪痕。
我感泣道:“姐姐有所不知,我家王爷向来不理朝政,并无实权,更何况又与我赵家结有姻亲,说的话便是字字在理,也实在难以令人信服。硕亲王大胜而归,尊荣无比,此时若能为我赵家说情,皇上必定肯听,还请姐姐帮妹妹这一回。”说罢便站起身来,作势就要跪下。
余筝蓉见我这般动作,忙伸手将我扶起,复与我同坐下,怜惜道:“妹妹这是做什么呢?姐姐哪里是不肯帮你,只是我出生不济,说的话实在顶不得事的。”
我只是默默垂泪,也不再多言,用绢帕一遍一遍擦拭着面颊上的泪痕。屋内香薰袅袅,层层叠叠的薄纱帷幕无声垂地,仅剩下极轻的抽泣声。终究是觅兰未能沉得住气,俯身朝我跪下重重磕下一头,含泪道:“福晋如何要这样低声下气的乞求别人?老爷历经沙场,击退无数蛮帮,何尝不是尊荣至极,如今亦是落得如此下场。”她略停一停,将视线落在余筝蓉身上,复道:“硕亲王此刻尊荣显赫,手握重兵,也不过是赴老爷后尘罢了。”
一句话如石击心,余筝蓉的神色也在觅兰说完的一刹那猛然一滞,眼神中流露出复杂的光芒。
一记耳光猛地落在觅兰脸上,我的手亦是火辣辣的疼,心头气恼再也无法强忍住,几乎要将自己的唇咬出血来。“想是我将你宠得无法无天了,既然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便是你自幼随在我身边,我也决计不能保你,只当是我对不住你。”旋即转身朝余筝蓉道:“妹妹教导无方,教出这样的奴才来,下牢也好,杖毙也罢,任凭姐姐处置,妹妹绝不敢多言一句。”
余筝蓉见我主仆二人已是哭作泪人,起身拉过我的手,眼角绽出一点湿润的光,“妹妹如今是有身子的人,自然身边不能缺了惯了的人伺候,不过失言罢了,哪里用得着下牢杖毙的。”又看了觅兰道:“以后言行小心点便是,切莫要连累了主子才好。”
我感泣道:“姐姐今日恩德,妹妹必定铭记于心。”旋即又命觅兰叩首谢恩,才与余筝蓉复坐下饮茶闲聊,期间再未提及请硕亲王为家父说情之事。又聊了许久,方见她神情已有倦怠之意,我才起身告辞。那袭纯色八团喜相逢厚锦镶银鼠皮披衣自然也留在了硕亲王府。
回了望月轩,褪下外裳,才发现贴身小衣已被润湿一片。觅兰为我换下小衣,面颊上的指印清晰可见。掌心好似仍留有余疼,心下一软,怜惜道:“今日做这一场戏,实在委屈你了。”
觅兰摇头,道:“奴婢不觉委屈,只怕余筝蓉没有将我们的话放在心上。”
许是在硕亲王府久了,虽已换下周身衣物,却仍然留有若有似无的熏香的味道。我轻轻顺着散开的发髻,发隙中亦留下了那种淡淡的香甜气味。漫不经心的一下下缕顺发丝,方才悠悠地道:“硕亲王是余筝蓉的死穴,无论我们说的话是真是假,我赵家沦落至此却是不争的事实,她如何不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今日玄武帝可以对我赵家痛下杀手,他日对硕亲王亦不会有所手软。”我搁下手中的香檀木篦子清浅一笑,“她是不会让硕亲王有赴我爹爹后尘的那一天的。”
觅兰道:“福晋如此胸有成竹,奴婢也就放心了。”她接过我手中篦子,微笑为我梳发道:“今日种种尽在福晋意料之中,实在令奴婢钦佩不已。”
觅兰这样一说,我心中却为之一沉。对镜自照,一时失神,究竟是何时,我竟变得这样机关算尽?与余筝蓉这一局我赌赢了,然而我的赌本却是她对硕亲王的爱。
门帘被人撩起,翠儿进门在我耳边轻声道:“大小姐暂时性命无忧。”
我敛下胸中悲痛,轻轻拨弄着额前垂下的碎发,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元宵佳节,不是应该人月两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