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路娜下飞机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要面对的将是截然不同的新生活。
英国,我终于来了。
跟一般留洋的人不一样,路娜并不是自费留学生。她的护照上,拿着是工作签证。
路娜并没有特别优秀,她只有大专的学历,可是以自己的能力拼到了到英国的机会。“能力”这两字用在她身上,当然是包括各方面的能力。
跟大部分的学生不一样,路娜家一点都不宽裕。单亲妈妈在她上大二的时候就赶上了裁员风潮,结果连一个工厂的排班文员的工作都保不住。从那一天起,路娜就开始自己想办法赚钱来交学费和养活自己。她贷了款,打了工,当过了无牌小贩,甚至做过了别人的情妇。为了赚钱,再难听的话,她也不怕听,再难做的事情,她也不怕做。终于等到大学顺利毕业的那一天了,她挤进了中国的品牌超市公司工作,可是她还有更大的梦想。她想出国,她想去英国,因为路娜坚信,出了国才可能出人头地,出了国才可以在那个抛弃妈妈和她的男人面前扬眉吐气。在公司里默默地工作了两年,听说英国总部要提拔海外公司的员工,路娜就知道,她的梦想快要实现了。她不管公司里的流言菲语,处心积虑地接近人事资源部的经理。五个月后,当有同事看到她跟那个秃头经理出入在五星酒店的大堂时,路娜也收到海外人事调动的通知。
当路娜拿着海外人事调动通知函站在公司的厕所里,她的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她不敢哭出声音来,怕让同事听到。她知道能走到今天,自己付出了多少。她吸了吸鼻子,擦干眼泪,抬起头,挺起胸膛,装出一副骄傲的样子,在同事们的不友善的注视下,收拾好办公桌上的东西,笑笑地按下公司的电梯离开。
在路娜回家的路上,她看了一下时间,然后按下了那个比她大二十岁的男人的电话。他曾经帮她还了银行的助学贷款,但是她并不感激他,毕竟她也付出了等值的代价,甚至更多。两年前,她毕业的时候,她就决定和他一刀两断了。从此,电话来往也断了,因为他总让她想起自己不光彩的过去。但是现时的路娜的心里却有别的盘算,于是她按捺住自己的厌恶,决定给他打一个电话。
从声音中,听得出他的错愕。路娜告诉他,她要去英国工作了。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说了一句恭喜你。电话很快就挂断了,她听到他身后有女人和孩子的声音,她知道这不是一个可以通电话的时段,但是路娜的电话却是一下明显的示意。三天之后,她在ATM机上,看到自己的账号多了两万英磅的汇入。看着ATM上面的数字,路娜看着自己在屏幕上的倒影,苦苦地笑了一下,然后拿着银行卡离开。
上机前,路娜跟妈妈说,不许哭,不许送机,等着她衣锦还乡的那天,然后把妈妈也接去英国。
怀着这雄雄的野心,路娜经过了十三个钟头的旅程,总算到达苏格兰的爱丁堡机场了。虽然身体已经被漫长旅程和时差颠倒折磨得疲惫不堪,可是内心的兴奋还是支撑着路娜站在机场的出口,东张西望地观察着这个新鲜又陌生的国家。
英国,我终于来了。
由于路娜在临出发前的一个星期才收到英国公司的通知,她要去的那个分公司在在苏格兰的一个叫StAndrews的小镇。由于她到达的那天刚好是分公司周年活动的繁忙期,所以无法分派员工到机场接她。路娜倒是不太在意这些,于是在出发前的几天,她就已经在网上订好了英国的廉价出租车。
这一些资讯都是从一些留英前辈论坛搜索到的。论坛上有很多英籍华人登的出租车广告。事实上,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出租车司机,他们本身有自己的工作,偶而利用空闲的时间到机场接机,安排住宿,然后收取一定的费用,可是价钱都会比市面的价格便宜三分之一。因而也美其名曰,发挥国人互爱精神,低廉价格帮助大陆和港澳台同胞。
路娜订的是一个名叫大维吴的香港人的车子。
大维吴,一听名字就知道,大维只是他的英文名。路娜也从来没问过他的中文全名是什么,反正也只是一程路而已,的确是没有必要问得那么详细。大维吴是香港人,早在一九九七香港回归前就匆忙办好英国移民手续了。那时整个香港人心惶惶,大部分的香港人都担心一国两制的实行,也不晓得被中央政府接收后的香港会不会存在继续繁荣稳定的问题。那时的香港,移民是一种风气。大维吴读完中学就直接接手了老爸的糖水铺,天天在那间十几平方米的小店里跟街坊邻里聊天南地北。结果九七回归的前几年,他听多了香港部分反对声音的天天广播宣传,开心忧心大陆政府接收后,是不是会加税,经济模式是不是会有什么变化,于是他赶紧求助早已移民英国的表姑的儿子的岳父的妹妹,利用那么一丁点微弱的亲戚申请移民。可能祖先保佑,大维吴居然通过了测评,顺利入籍英国。但因为大维吴的文化程度本来就不高,他能做的充其量也是一些体力活。在刚到的英国的头几年,他在伦敦的中国超市当过搬运工,在唐人街的中餐馆当过传菜员和厨房学徒。在省下了一点钱后,大维吴决定搬到苏格兰,毕竟这里的消费比英格兰要低一点。然后分期付款买了一辆二手车,边琢磨着做起了出租车的生意,边盘算着别的小本生意买卖。
路娜在出发前就预想着可能大维吴会迟到或者是有什么别的问题,导致车子不能准时到机场的了。毕竟才付那么一点钱,怎么可能期待有不成正比的服务。所以当路娜看到一个胖胖的,矮矮的圆脸中年男人举着一个白色牌子,上面用中文和拼音写着路娜的名字的时候,她感觉到一丝感动和意外。她拉着行李向大维吴走了过去。
大维吴一看路娜,马上就笑着用不咸不淡的广东腔国语问:“请问你是路小姐?欢迎来到苏格兰啊。”说完就殷勤接过路娜手上那沉甸甸的行李箱。路娜点点头,看着身高只到自己肩膀的大维吴,礼貌地笑笑:“吴先生,你好。”
八月虽然是炎夏,可是英国的温带海洋性气候造就了相对凉爽的天气。白天有太阳的时候,温度可以达到27,28度,可是晚上太阳一下山,温度马上就降到10度左右。路娜到达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晚上8点。她跟着大维吴走出机场,走向停车场的时候,冷冷的风吹过,路娜不禁打了个冷颤。
大维倒是眼神犀利,马上注意到这个小小的细节。他帮路娜把行李箱放在后车箱后,打开了车里的暧气,然后跟路娜说:“路小姐啊,苏格兰晚上的风很大的,你一定要记得穿外套。”这一贴心的举动,安抚了路娜刚燃起的一点点失落和思乡的情绪。她甜甜地笑着,看着坐在司机座位上的大维吴,说:“谢谢你,吴先生,你真是一个大好人。”
苏格兰的路是出了名九拐十八弯的。这跟中国著名的险路川藏公路不相伯仲。川藏公路线上的邦达至八宿区这一段,俗称七十二道拐,也称九十九道弯。长途车司机每开车到此段时,必定要打起十二分精神。若有半点差池,车子就可能在下一个弯道冲下悬崖,命送黄泉。虽然苏格兰只是一个平原,不存在山路悬崖的危险,但是公路多是少于90度的弯度及数之不尽的拐道。这样的公路,也常常会让不适应的乘客经受晕眩之苦。
路娜在车行驶二十分钟后,便深深感受到这一种痛苦了。天色越来越暗了,路娜看着前方只有两车道的漆黑公路,眼皮越来越重。或许是时差的缘故,或许是弯路的晕眩,又或许是大维吴喋喋不休地介绍着苏格兰的风土人情,路娜最后还是扛不住,闭上了眼睛,入了梦。
车子突然刹住,路娜整个人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旁边的大维吴看着前方,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按住前额,嘴巴发出嗷嗷的申吟声。看来大维吴是因为紧急刹车,头撞上了旁边的窗户,伤到了额头。路娜惊慌未定,顺着大维吴注视的前方看了过去。路上空空如也,除了中间站着一只狐狸。
狐狸?对!就是狐狸。
英国一直推崇保护大自然的生活方式。绿色食品,减少环境污染,不许猎杀动物,包括兔子,鸽子,乌鸦,当然还有野生的鹿和狐狸。多年传承下来的生活方式,也让这个国家的动物与人相处得非常和谐。平常在路上看到兔子或是鸽子,人们大可放心地走到距离它们小于两米的地方,它们都是淡定自如,连跑开的想法都没有。所以在乡间或是城市的公园里看到鹿或是狐狸这些珍稀野生动物,也是稀以平常的事情。
其实大维吴也是见惯莫怪了。只是在乌黑的马路上忽然跑出一只狐狸,这确实会让人吓一跳。出于本能反应,大维吴才急忙踩了刹车。可是路娜是被突然吓到,好半会儿都回不过神来。她看着眼前的狐狸,口吃状地问着:“吴先生,这是狼吗?”。路娜在中国连去动物园都是在幼儿园的时候,跟着妈妈单位组织的六一儿童节活动时去过唯一一次罢了。所以她根本分不清狐狸跟狼的区别。
路娜的声音把大维吴从发愣中唤了回来。大维吴皱了一下眉头,说:“不,这是狐狸。真是倒霉,突然跑出一只狐狸,差点就出车祸了。”说完,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赶紧回头看了一下,然后松了一口气说:“幸好后面没车跟尾,要不我们就算刹住车也避不了出事。”路娜点了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车前面的那只狐狸。
那只狐狸一身棕黄色的皮毛,中间还掺杂着乳白色的毛发。它的耳朵竖了起来,好像在认真地听着周围的动静。圆圆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车子,似乎在观察眼前的庞然大物。大维吴看到它似乎没有要移动的意思,赶紧按了几下车头灯。车灯闪了几下,狐狸还是不为所动的站在路中间。大维吴又不耐烦地按了几下喇叭。这显然也不奏效,狐狸还是完会没有要动的意思。大维吴又皱起了眉头,夹杂着广东话开始骂:“顶,真系个畜生。挡路是想寻死啊。靠。你小心我踩尽油门撞死你。”
可是这一切都是于事无补,狐狸好像标本一样,静静地站在路中间,一动不动地看着车子。路娜入定了一样看着狐狸,它那炯炯的眼神在车灯的照射下,像是发光的宝石一样,闪闪发光。那就好像一个迷惑凡人的珍宝让路娜无法抽离地盯着它。忽然,她居然发现它在笑。路娜心里一慌,擦了擦眼睛,再望向那只狐狸。它怎么会在笑?那只狐狸眼睛浅浅地合起来一点点,眼神也不像之前那样有神,开始焕散些许迷离的感觉,而它的嘴角两边也微微地向上扬了一下。这就是一张在笑的脸。那只狐狸正对着路娜在笑。
路娜看到这般情形,背脊开始透着一丝的凉意,然后手渐渐地开始颤抖了起来。可是她仍不可自拔地盯着它的眼睛。路娜想跟大维吴讲这一奇怪的现象。正当她努力开口,准备说话的时候,大维吴再次启动了车了,轻轻地踩了一下油门,然后把方向盘向右转。原来大维吴看到狐狸一动不动,继续挡路,眼看对面车道也没有车从相反方向开过来,那不如直接转车道,绕过狐狸,然后继续前进就好了。这时候,狐狸倒是动了。车子往右边开一点,狐狸就走一步,再向右开一点,狐狸就再走一步。反正就是刚好挡住车子的去向。
这下子大维吴真正地发火了。他骂了一句广东脏话后,然后发了疯地踩了上油门,车子一支箭地冲上前去。大维吴口中还一直念道:“你这畜生想死,我就成全你!”
眼见车子就要撞上狐狸了,可是它还是不为所动。路娜感觉自己的心快要从嗓门跳出来。只见狐狸突然跳上了车子的前盖,张大了嘴巴,露出了尖尖的牙齿,朝着路娜和大维吴撕裂地叫着。这下大维吴可被吓到了,慌乱地打着方向盘,时左时右。车子的冲力一下子把车子撞向路肩大树。“嘭”的一声巨响,车子因为大树的反冲撞力,反弹地停在公路的反方向车道上。路娜和大维吴本能地抚住了头部,减轻重创的压力。这个时候,不知道前方的弯道什么时候突然出现了一辆大货车,直直地向他们开了过来。车灯刺眼的光让路娜没办法再正视眼前的一切,可是在那一刹那间,她看到狐狸跳下了车,走向路边的灌木从中。在走入黑暗中的那一刻,狐狸回过头,看着路娜,带着它独有的微笑,消失了。
路娜心中一直憋闷着的惊慌一下爆发了。她疯狂地尖叫起来。旁边的大维吴抓住她的肩膀,大声地喊着:“路小姐!快醒醒!快醒醒啊!”这时路娜睁开了眼睛,看着一脸慌张的大维吴,再看看车子的周围。车子还在公路上匀速地行驶着。原来刚刚只是个梦啊。
路娜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整个后背都湿透了,脸颊似乎还挂着水珠,也不知道是眼泪还是冷汗。大维吴是完全一张不知所措的脸,定定地看着她。大维吴担心地问道:“路小姐,你是做恶梦吗?你突然尖叫起来,吓得我差点就撞到路边去了,你还好吗?”。路娜慢慢回过神来,抓住大维吴的袖口问:“吴先生,你刚刚有看到狐狸吗?”。大维吴被问得一头雾力,笑笑地说:“狐狸?没有啊。什么时候?”路娜咽了咽口水,说:“就是刚刚,你还把车停了下来,对不对?”大维吴这下可是明白怎么回事了。原来路娜真的是做了恶梦。他微微一笑,松了一口气说:“没有啊。一直都没有停过车。路小姐,你应该是做恶梦啦。这个梦一定很可怕吧,害你反应这么大,差点也吓死我了。”这时候,路娜才一点一点地缓过神来,回忆刚刚那个所谓的梦。这或许真的是一个梦罢了。车子没有停过,也没有撞到路边的车,更没有迎面开来的大货车。只是这个梦太逼真了,特别是那只会笑的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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