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青琦再见到墨语,已是黄昏时分了。
他身上还穿着来求亲时的衣着,神态间却有一种难以捉模的气势,她满心疑问顿时不知从何说起,只怔怔的看着他慢慢的走到自己身边坐下来。
小宛和石竹立即静悄悄的退了出去。
墨语伸出双手将凌青琦紧紧握着帕子的手合在掌心,柔声道:“我是皇族后裔,四年前遭逢家变被放逐。”他说着低头,轻抚着她的手将之摊开,与自己手掌相合,声音更加轻柔:“按我原本的打算,便此生隐姓埋名将过往种种尽皆遗忘,我只是一个无家可归流离失所的乞丐,可是世事难料……”
十几年前,波密国臣服大晏,其国王带着稀世珍宝碧玺石进献先帝,便有官员上秦:将碧玺石雕成传国玉玺,以便君主世代相传。立即就有官员反对说:碧玺石虽是稀世奇珍,却没有以一块石头定天下之说,更何况将其制成传国玉玺,只能引起人之欲念、制造世间纷乱。
文武百官为了这一块石头口诛笔伐、争论不休。先帝因此颇为头痛,一日正批阅奏折之时,他最小的儿子秉宥闯了进来,他看着天真无邪好奇的摆弄着碧玺石的儿子,忽然感叹:“此石贻误国之大事,不如弃为孩童玩物。”说罢便将碧玺石赏给了秉宥。
他却没有想到,这一作法引起众臣诸多猜测,更是其他七个皇子争储的开端。
当时并未册封太子,因此另外七个皇子便怀疑先帝有意立秉宥为储君。他们有的联合外戚、有的拉拢朝廷重臣;娘娘妃子们也各施手段,最终逼迫先帝提前将秉宥放出宫,册封为楚阳王,与此同时册立大皇子为太子。
争储之事并未至此终结。秉宥为人端良正直,喜欢结交朋友,常常对人施以援手,颇得百姓爱戴;又与户部尚书凌即之交好,如此种种更加引起了太子的猜忌和其他几位皇子的嫉恨。
五年前先帝病逝、秉宥的生母霖妃殉葬,秉宥守陵。次年春太子继位,登基不足月余,皇宫忽然传出消息:玉玺失踪。此案震惊朝野、龙颜大怒,经过十多天的究查,最终在楚阳王府找到玉玺。
楚阳王百口莫辩,皇帝下令将其关进天牢,秋后问斩。
墨语讲出这些,口气虽然淡淡的,眉宇间却难掩黯然与愤恨。凌青琦不禁紧紧的回握住他的手,心疼至极。
“你就是楚阳王?”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是她已然明了,他口中的楚阳王秉宥,便是他自己。从皇帝的爱子到等候问斩的阶下囚,他经历了怎样的大起大落?父亲病逝、母亲殉葬,他的心经受了多少痛苦与折磨?
见她一脸难过与心疼,他不禁抬手轻抚她的头,继而将她搂入怀中,轻声道:“是。”
她在他怀里重重点了点头,哽着声音问:“后来你是怎么被发配边陲的?”之前从许叔那里,她便听说过楚阳王的名头:被发配边陲,凌老夫人也曾经求他相助,他与凌家,真的渊源颇深。
听他这样问,墨语顿了一下才说:“是因为凌大人。”
凌青琦赫然抬头,望着他就有些不知所措。他没有被斩守与凌大人有关,那么这些事,前身会不会知道?他对前身,又了解多少?
见她的眼中不自觉的流露出一丝慌乱,他原本要试探她一番的心思顿时淡了下来。“当初凌大人触柱而亡,便是因为我。”
凌青琦骇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凌大人是为了救他而死……
这时墨语又继续道:“我身陷牢笼,与我交好的一些文人墨客还有一些江湖中人,便联合起来准备营救于我。”
原本他与幕僚们订立的计划,是逃出天牢之后便逼宫由他登基称帝,然而这个计划却被凌即之听到了风声。
金銮殿之上,凌即之跪在地上请皇帝赦免楚阳王,并以姓命为其担保,楚阳王绝无谋反之心。皇帝哪肯轻易放过楚阳王?万不得已之下,凌即之在金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触柱而亡。
在这之前他便给秉宥留下一封血书,劝秉宥以大局为重,不要因为一时意气而伤及无辜姓命,并请求秉宥,只要皇上答应赦免他,他便要放弃逼宫的计划。
凌即之曾是皇帝作太子时的太子少师,他自缢而死只为求皇帝赦免自己的亲弟弟,皇帝再不留情,惟恐叫文武群臣说他忘恩断义,因此他不得不赦免秉宥,却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一纸诏书,将秉宥发配南楚边陲荒芜之地。
而秉宥,也因为凌即之的死而震惊心痛,自此放弃了为母复仇的想法,任凭皇帝处置。
所幸他虽是被发配的重犯,身边看守他的兵勇却听说过他这个楚阳王的名声,从未慢待于他,直至南楚受灾。
以后的事,凌青琦已经知道了一个大概,她不禁想到他们在酒庄初见时的情形,看着他还未开口问他便已经淡淡的说出来:“我与凌大人的二女凌青琦之前是认识的。”
听到他说出这句话,她心中紧绷的弦登时“崩”的一下断裂开,原本紧张的神经也彻底放松下来。一直不敢面对的事,如今忽然被他挑明,还是那样的无关紧要的口气,她终于不必害怕被他当成妖孽了。
因为之前认识,所以他在听到“凌青琦”这个名字时会不顾一切的要冲到她面前确认;又因为凌即之的关系,他义无反顾的一次次的帮她帮凌家解围。
想到这些她忽而释然了,他明明发现她与之前的凌青琦不同,或者他早便猜到她不是凌即之的女儿,却依然不求回报的对她好,甚至为了她差点送了姓命。
她长舒了一口气,一股温热的气流涌上双眼,吸了吸鼻子问:“你难道不想知道我的真实来历么?”
被他这样一问,他突然低头,表情微赧,“还未意识到我喜欢你时,我一心想的是只要照顾好凌大人的家人便可,其他的事并没有什么。初同你在一起,就有些纠结,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也不知道自己的心到底该不该都放在你身上。”他说着偏头看着她,神情渐渐坦然,“现在,我想的是能够和你在一起,无论你是谁,从哪里来。只要你不是什么仙女圣女的就好。”
凌青琦听罢随即一愣,“为什么我不可以是圣女?”
他搂着她的手立即收紧,有些执拗的说:“因为我不会飞,你若是圣女,有朝一日想要羽化成仙,我岂不是追都追不上你?”
“只要你还要我,我这一辈子都会赖着你。”她心头甜丝丝的,腻在他怀里撒娇,忽然又想起什么,推开他嘟着嘴问:“项无忌和那个什么将军是怎么回事?”
听她问这个他正色道:“当年凌大人之事,项无忌也清楚。之前他阻止我们在一起,是不想叫你跟着我吃苦流浪;后来外面又传出‘得圣女者得天下’的谣言,他又担心我娶了你会谋朝篡位,因而百般阻挠。至于洪将军,他的父亲原是我的家仆,他也是受了我的恩惠才能出人头地,因此对我一直感念于心。”
“原来是这样。”她微微颌首,忽然听到这么多他的往事,她竟有些难以消化,似乎还有许多结没有解开,她却一时想不起来。
他轻轻捏起她的下巴,叫她面对他,双眼满含担忧,“青琦,如果我真的逼宫登基,你会不会怪我?”
这样问是担心她像凌大人那样阻止他?可她毕竟不是凌大人的女儿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于是连连摇头:“我不在乎那些。只是那么做会不会很危险?”她所担心的只有他的安危。
见她如此他顿时松了口气,“如今时机已到,洪将军已经与当今皇帝反目,我若再不出头,只能逼得他胡乱行事……”他说着口气微顿,眼神坚定,又夹杂了仇恨的光焰,“况且现下已经举国大乱,他已四面楚歌,我母妃的仇,也是时候清算了。”
对于国家大事,她并不在意,无论是当乞丐婆还是当王爷妃子,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她就心满意足了。因而也不多问,只将话题扯开。
兜兜转转的问他一些对鬼神魂魄的见解,最后才鼓起勇气小心翼翼的将自己的来历和盘托出。
他听罢将她紧紧抱在怀中,有些心疼的问:“死的时候是不是很痛苦?”
她轻轻摇头,“像是作了一个梦。”那些事,对于她来说,已如尘埃一般随风而逝,再痛再苦的记忆,因为有他和她一起回忆,便觉得根本不算什么。更何况,人这一生重要的是以后,而不是过往。
“你千万不能丢下我。”他冷不防的忽然冒出这样一句,两只手臂更加收紧,嘴里喃喃的说着:“今生今世,我再不会叫你吃一丁点的苦,你要好好陪着我,一定要比我活得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