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歪传 上部:《永昌》 053 老太后的疲惫

作者 : 千麦

来的这个人银眉鹤发,虽则是双目不便年迈不堪,脸上那股气威震四方的气势却是显露无遗,当然正是窦老太后。她不知怎么这么快得到了消息,手里一根龙头拐杖乌油发亮,笃笃支着青石砖被太监们扶着往这边走来。

母亲及太后都不在侧,我赶紧屁颠屁颠地迎上去:“您老人家怎么来了?”搀着她到了庭前,刘春余英已经极有眼力劲儿地在身后打起了扇,晓风晓雪接过太监们的手搀在她左右,陈桥跟刘姈立即伏地跪下,而我是头一回看着别人闯祸等着挨训,加上刚才陈桥又顶撞过我,眼下便就愈加得意地瞄着他们。

旁边立即有宫人上前附耳告诉老太后来龙去脉,她沉脸站了半刻,拿起拐杖顿地斥道:“都给我回宫去!”

懿旨一下,我们一路人不敢怠慢,立即分前后赶往长信宫。

路途虽然不远,但老太后眼神不好,行动皆是有御辇的,我也顾不上再琢磨这事到底会有个什么结局,脚不沾地地随着辇驾进了宫。进了门槛之后,我方发现太后也正巧赶了过来,正站在门槛处朝着前面沉着脸跨门的老太后作标准的儿媳妇礼。

太后的女儿跟太主的公子居然在宫里喊打喊杀,这的确不能算是小事,往小了说是姑表亲戚之间的摩擦,往大了说则是两派势力的碰撞,不要说是这深宫里,就是平常百姓家亲家们之间出了这样事,双方家长也不能回避。作为其中一方掌握着手下所有兵丁的王太后,怎么可能不出面来过问过问。

我只略顿了顿便就迎上前去,不等我开口太后就道:“皇后,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想是刚听到这事有些心急,她蹙眉望着随着老太后进了殿门的那对宝贝,声音也不似往日温柔。

我不甚在意,却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于是斟酌之下以十分莫测高深的态试摇了摇头,叹气进了门。

老太后肃颜端坐在上首榻上,陈桥及刘姈跪在下方,个个皆是屏息凝气不敢做声。我看着这模样也忽觉有些烦恼,便静悄悄退到旁边,催刘春道:“赶紧去通知太主,让她快些赶来!”刘春扭转身子出了门,我挑了个极偏的角落站着,等太后落了座,这才挨着老太后坐下。

“一个公主,一个侯爷,居然拿着兵器在宫里喊打喊杀,是谁教得你们如此没有体统!是你们的娘还是你们的哥哥姐姐!”

根本没有任何前奏地,老太后突地拔高声音斥道,胸脯也跟着起伏不定。我不晓得那么单瘦的身子骨里怎么能蕴藏着这么大的气流量,所谓的威仪大约莫过如此。

我听得心头一震,不由得把身子往后挪了挪。

谁说有后台的皇后好做,现如今弟弟妹妹犯了错我都被扯下了水,冤枉不冤枉!不过显然更冤枉的是刘彻,他从来不曾沾手过的家务事居然也有牵连上他的一天,真是躺着也中枪。

“太后可在!”屋里静默如夜。老太后顿了顿忽地又沉喝。

王太后敛首倾身:“臣妾在,老太后请训示。”

“我只道你是个会教养儿女的,教出个刘彻竟比当时的太子刘荣还要聪敏懂事,平阳跟南宫两个又各自皆成了京中闺秀的典范,却不知你现如今竟也怠慢了,刘姈不过十四五岁,却已经晓得拿刀拿剑的伤人,莫不是先帝一去,便连教养子女的事上也不用尽心了!”

“太皇太后教训得是!”王太后倾身伏地,甚谦卑地道:“臣妾教女无方,确有罪过。但太皇太后误会臣妾了,教养皇子皇女之责,无论先帝健在与否,臣妾都一日未曾有怠慢过,还请太皇太后息怒。”

老太后沉下脸:“哪朝哪代的哪个公主会如此不顾体面,于大庭广众之下提剑杀人?如果这也算是没有疏忽教养之责,那么我倒要问你,要怎样才算是置尊严礼教于不顾!”

“太皇太后息怒!”王太后伏在地上,额头沾着锦垫,再也没平日雍容华贵的气派。

敢情三从四德的古训不只是盛行于平民百姓家庭里,便连这深宫之中也是如此。尊贵如天子的母亲,在婆婆面前也要如此恭谨而隐忍。想到这里我忽然有些心寒,不知道万一哪天我失去了母亲的庇护,究竟还有什么可以拿来当做与宫廷各方势力抗衡的筹码。

“娘娘,太主殿下到了。”

老太后正在训斥王太后的工夫,刘春不知道什么回了来,悄悄在旁边扯我的袖子。

门槛外果然飘来一阵幽香,紧接着微微一黯,华光四射的母亲便就微蹙着眉快步进了门槛。

“娘,出什么事了?”

母亲扫了两眼跪在地上的陈桥和刘姈,又扫向正跪在老太后面前头也未抬的太后王娡,走到老太后另一侧坐下。

老太后沉脸哼道:“一对不长进的畜生,在宫里玩起自相残杀的游戏!想是嫌我命太长了,是要活活气死我!”她微抬起下巴冲着上方:“你也给我跪下!都是些只知道顾着自己快活的主儿,孩子们不长进你们就听之任之,如今我这把老骨头还在你们尚且如此,等将来我两眼一闭,你们还不把祖宗留下来的江山掀个底朝天!”

母亲噤声,看着地下三人,无奈跪了下去。

一直紧抿着唇的刘姈这时忽然抬起头来:“太皇太后明鉴,姈儿今日可不是无理取闹!您要罚我训我我无法可说,但是在罚我之前,还请老太后将事实问清楚才好!也好让我们娘俩落个心甘!”

这小姑娘当真是胆大,平日里仗着老太后高兴撒撒娇也就罢了,这会子人家正在气头上,她竟然这么不怕死地把话爆了出来!王太后当即偏过头:“姈儿闭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

刘姈哭道:“娘,明明就是人家欺负了我,我不过是讨个公道而已,你为什么不让我说!难道我们注定就是要被人欺负的吗?”。

“姈儿!”

“放肆!”

青石地砖上拐杖猛地一顿,老太后咆哮着直起身来:“谁欺负你!你倒是把话说清楚了!这里一个是你的姑姑一个是你的亲娘,都是我这老骨头的身边人,你倒是说说清楚,谁又欺负了谁!”

“老太后!”

眼见着那拐扙就要落到刘姈身上,母亲伸手扶住她胳膊,王太后一把扑上前抱住她的双膝:“老太后请息怒,姈儿不懂事是臣妾的错,求老太后切勿气伤了身子!”她回头冲着刘姈猛喝:“——你还不过来磕头认错!”

刘姈哭着上前,“娘,为什么要我认错?就算有错也是分明是他错在先!他都不磕头为什么要我磕头!”

我一看这状况早已经呆了,已经不知道要先劝谁,只好手忙脚乱帮着上前去抚老太后的胸。

陈桥也是懵然无措望着哭成一堆的这些女人,连站起来逃跑也忘了。

“你口口声声说是人家错,你倒是说说,人家到底错在哪!”老太后稍微气平了些,咬牙切齿冲着刘姈道。

刘姈呜呜咽咽地拿起绢子印了印眼眶,这才把目光转向陈桥,以丝毫不亚于老太后的愤怒道:“他玷污了我的清白!”

此话一出顿时全场安静,每个人都大眼不眨地盯着他俩,好像瞬间被定了格。

我也没想到她竟有如此胆量,于众目睽睽之下曝出这段公案,当即便就瞠目结舌愣在那里,连呼吸也是不能。

陈桥张大嘴巴愣了半刻,之后才傻傻道:“你有什么证据!”

“我舅舅田蚡身边的侍卫都可以作证!当时就是他们推门进来找我时发现的!”

刘姈几乎是喊叫着在说着这句话,两汪夺眶而出的眼泪极好地表现出了她心里的愤怒和屈辱,她扭了头回头,冲着仍在怔忡之中的老太后、太主以及太后等三人咚咚磕了好几个干脆实在的响头,而后抬起头道:“老太后只怪姈儿不像个有身份的公主,可老太后为何不先问问,姈儿为什么要这样做?姈儿自认不是个像姑姑那样尊贵的金枝玉叶,但礼仪廉耻也是有的,老太后今日骂我打我都是应该,但若只罚我一人我却是不服!”

老太后良久不语,母亲脸色陡然变白。而王太后则渐渐止住了情绪,目光甚难以捉模地在母亲与陈桥之间穿梭。

我如坐针毡,下地蹲在刘姈前,双手扶着她胳膊:“快起来。”她执拗地不肯动,眼泪流得更凶。

我转过头狠瞪着陈桥,眼神示意他开口说句话。

他咬了咬唇角,瞟着刘姈,想要说句什么时,老太后忽然沉沉开了口:“我老了!”

母亲和王太后齐齐侧目过去,她叹了口气,扶着额角站起来,又望着前方,甚疲倦地道:“你们的事,我已经管不动了。往后你们爱怎么闹便怎么闹吧,将来我归天之后,见着列祖列宗,也只好跪地磕头赔不是,承认我这儿媳妇没有尽到严格教养子孙的本份,让他们来抽我的鞭子,记我的大过!”

“娘!”

“老太后!”

我们尽皆起身,个个皆有些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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