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浮于世 第二卷 往事若梦(一) 第04章 师父的回忆

作者 : 寂千山

那天,正好是个赶集的日子。

师父一早起来,似乎心情很好,紧绷的面容看上去也柔和了许多,见我准备出门,叮嘱我顺便买两坛酒回来。

他一向不怎么理我,突然主动同我说话,还是挺长的一句,我心头也高兴,特地多买了只烧鸡回来给师父作下酒菜。

酒铺位于镇子的最中间,再加上今天是赶集日,拥挤得不行。我不喜欢与太多人接触,更勿论如此摩肩擦踵。

拿好了东西,从人群中挤出,匆忙闪进一边的窄巷,想喘口气,人太多,憋闷的紧。

被悬赏后的头半年,生怕巡逻的兵士让我拆了头巾检查,每次赶集时都戴了师父做的那满脸红疮的面皮,后来混得熟了,镇上的人都知我是水灾后搬迁至此的外乡人,面上的疮疤在一次巡检中也都见过了,便不再好奇。我慢慢懈怠了些,只裹着布条,那面皮蒙在面上闷得慌,也就不戴了,今天亦是如此。

哪知才走进小巷没几步,面上忽然一凉,原本包裹着整张脸的布条不知在哪处被扯开,竟松落落地挂在了脖子上。

心中猛地一震,抓起布条忙不迭往脸上捂,警惕地四下张望。

所幸人都挤在正街上,巷口周遭一个人也没有。哦,还是有的。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仰面躺在墙角的稻草堆上,杂乱的花白头发遮住了眼。我再不敢松懈,小心地弯腰查看,确认了他是在闭眼睡觉,高悬的心才终于落回原处。

这一回着着实实被吓得惨了,胸口一直“咚咚咚”地狂跳着,再没心情去魏伯的茶铺听过往商旅闲谈,眼见四下无人,直接纵身往镇外飞掠而去。

师父把烧鸡分作了两半,中午端了一半出来,晚上又吃完了另一半,始终没提喝酒的事。

森林里的树木高大且繁茂,小院顶上的天空并不大,到用完晚饭,就基本上没什么光线了。哄着宝宝先上了床睡觉,师父也正好去后山小溪洗完碗回来。

我怀疑师父是不是已经忘记买酒这回事,正考虑要不要提醒一下,师父对我招了招手,示意我到两棵树下的小几旁坐下,又从他屋外廊下的阴处将早上买的两坛酒拿了出来。我见他意思是要与我一起喝,赶紧将小几上茶盘的茶杯倒空,放在他和我自己面前。

师父将杯子捻在手中,缓缓转了几转,似乎笑了笑,又放回了茶盘中,轻轻拍开坛口的封泥,将我面前的被子倒满,自己就着坛子“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抬起手背拭了顺着嘴角躺下的酒液,也不看我,只盯着酒坛上贴的那大大的“酒”字叹道:“好久没喝过了,今天便陪我放纵这最后一回罢。”

此话一出口,我心下骇然。今天师父太反常了,同我说那么多话已经让我受宠若惊,现在竟然还要和我一起去喝酒?还有,他说放纵最后一回又是什么意思?一时也懵了,不知作何反应,呆了半晌,才僵硬地扯起面皮笑笑,端起杯子举了举,浅浅抿了一口。

师父看着我,恍了神,旋即自嘲地笑了笑,又是几大口灌下,一派潇洒自得。倒是我,在一旁尴尬地傻坐着,时不时小小抿一口。我酒量不好,不敢海喝胡喝,别人浅酌一口,已够我醉上半日有余。

一坛酒水下去,师父明显有些醉了,轻笑起来:“呵呵,过了今日,总算可以解月兑了。”

我猜不偷这没头没尾的话是什么意思,只纳闷地看着他。

师父见我不解,笑得越发开心,道:“给你讲个故事吧,不长。”也不问我是否愿意听,便自顾自开始说话。当然,我是愿意听的。

“我十八岁那年初涉江湖,喜欢上了一个女子,与她结伴闯荡。一年多相处下来,她知我对她的心思,本有心接纳于我,却不料此时遇见了另一个男人,她对他一见钟情,如我对她一般。我自然舍不得让她难做,黯然退出,成全了他两人。很快,她如愿和那男人成亲,生了两个孩子,也算得偿所愿。”

“她成婚当日,我远走他乡,本欲永不再相见,却终究忍受不住日日思念,三年后还是偷偷去看了她。我以为她很幸福,所以那时才放手离开,谁知再见她时,她已身中剧毒无力回天,对那男人亦死了心。”

“我深悔当日狠心离去,未能将她守护好,伤心欲绝。本打算等她去后,杀了那负心人,再到黄泉路上与她作伴,哪知她却在最后一刻,嘱托我保护她与那男人的血脉不受恶人所害,以五十年为期。”

师父说完便大笑起来,那笑声在寂静的树林中凄厉地回荡,竟像是哭。

我暗暗担心,一边听着师父发泄式的倾诉,一边注意着屋里宝宝是不是被吵醒。好不容易师父收了声,单手拎起酒坛,又是大口大口灌下。

“你说,她怎么能做得那么狠?明知我不轻易承诺,一旦承诺必定遵从,她竟算计好了,选在临去前的一刻才说出那话来,连拒绝的余地都不留给我。”师父已起了怒气,高声质问着我。

我大睁着眼,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怯怯地躲了躲。师父也发觉了自己将往事迁怒于我,略略平了气息,收回目光,又盯着那酒坛。

“她知道我恨死了那男人,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却还让我守护她和他的子孙后代。我从来不知,她竟是如此狠心的女人,她怎忍心用一个我无法拒绝的承诺将我一个人禁锢在这世上?”说到最后,似是累极,渐渐低了声调,叹息一般。

师父一手抚额,手掌正好挡住了眼,映着微弱的月光,我看见一滴闪耀的晶莹悄然滴落。

心中一恸,想起那人来。师父尚有资格责怪所爱的女人为何那么狠心,而我却无奈得连质问的立场都没有。酸楚的感觉立刻涌上鼻尖和眼眶。

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不去想那张倾城绝色的脸,只专注于师父所讲的故事,将思绪转移开来。总觉得师父所讲的事有什么不对,可一时又说不出来,慢慢地从头开始一点一点梳理。

半晌,我弱弱地开口道:“师父啊,可不可以让徒儿说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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