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盛夏,天亮得很早。
这天早晨,像往常一样被叫起了床。可能是快下雨了天气有些闷热的缘故,最近都没什么胃口,只吃了两小块新鲜的糯米莲藕糕,勉强喝了半碗药膳汤,便推了开。侍女会意地取了药丸过来,顺便倒了杯茶凉着,将碗碟收进托盘里,又用丝巾抹了桌上糕点残渣,下了楼去。
我支手撑头倚着桌子,怔怔望着窗外远处御花园中的荷池,手指蘸了茶水在光洁的漆面上无意识地涂涂抹抹。
这段日子都是这样过来的,好吃好睡,尽量不亏待自己身体,但精神始终是浑浑噩噩。不是崩溃或者绝望,只是这样子时间更好打发一些,毕竟等待的时间也许是不可预知的漫长。
楼下传来“哗啦啦”杯碟碎裂的脆声和一声重物倒地的闷响,我愣了愣,刹那间惊喜一涌而上。
这才两个多月,元烈这么快就来了?我马上就能离开这里了?
离开,是我一直以来赖以支撑的信念,眼看即将达成,可那瞬间的欣喜之后,让人眩晕无力的,又是什么?
深吸一口气,压下随之而生的惘然失落,扯掉头发上缠着的几绺碧蓝丝带,又将发髻中的白玉簪拔出,一头乌丝没了羁绊,重重地垂了下来。低头看了看,除了脚上的铁环,身上再无其他饰物,衣服没办法,只能等出去之后再换下了。我要和这里的一切断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要带走。
脚步声停在门边,我正甩掉了鞋,抬起头拨开散落的头发看过去,却惊得张大了嘴。
怎么……怎么会是他?
端木晖巧笑倩兮地倚在门上,一双大大的黑眸闪烁灵动,微微抿起的丰润红唇透着娇憨,虽然发丝有些散乱,衣上沾了风尘,却丝毫不减那如画容颜。
他见我惊愕的表情,很是满意,幽黑的眸子悠悠往下一转,笑得更加欢快,红唇微微一勾,眼弯弯一眯,顿时滟光流转,让人移不开眼。与令人惊叹的美丽同样显而易见的,是毫不掩饰的嘲讽恶意。
我顺着他视线朝自己身下看去,目光落在瘦骨伶仃的脚踝上套着的玄黑铁环上,心头一刺,受惊的情绪反倒镇定了下来。
论武功,他学艺十年,我习武一月,谁胜谁负根本没有悬念。
论轻功,根本不用比,我被链子锁着不可能逃掉。
唯一的机会,是耳垂上那颗纹理分明的珠子。
他的小晖回来了,就算我现在不叫他来,他们稍后也必定会见面,但记忆中两人相拥而立的画面刺得人心窝发疼,实在不想再温习一次,可这是我唯一可能活命的机会了。
手已经抬了起来,却在半空顿住。
或许他已经见过他的小晖了,端木晖来抱影阁也是他默许的,那我这么做,除了平添笑话,还有什么意义呢?
不对!我不是下定决心要好好活下去吗?有什么能比自己的命重要呢?看端木晖的样子,应该是才回来,他们不一定已经见过面了,我总该试上一试的。
可是……
端木晖本笑意吟吟地转身关了房门慢慢走过来,看到我手上犹疑不定的动作,乌眸一转,纤细却有力的腰肢微微一扭,掠身上前,不轻不重地一掌拍在我胸口。我立时浑身瘫软,动弹不得,眼见要仰面摔下,他单手一抄,接住我软倒的身体,将我拖去靠坐在床前脚踏上。
他动作温柔,完全出乎我的预料,不解地抬眼注视着他。
他看我一眼,眼神闪了闪,蹲来,拎起我脚边的锁链,摇得丁玲当啷作响,甜声笑道:“这么贵重的东西都给你用上了,皇兄对你还真是好啊!”
他的笑意根本没到眼里,那双美丽眸子中深刻的怨恨和报复的痛快,让我纠缠陷落,不得其解。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灭了沈家庄,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打伤左护法,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了顾掌门,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恨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置我于死地。我只知道他做那些都是因为我。可是,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终于忍不住月兑口问道,“你为什么要害我?”声音比平时更嘶哑,是许久未曾说话的缘故。
甜美的笑颜慢慢消失,直至冰寒。端木晖下巴绷得紧紧的,倏地直起身,垂眸冷冷看着我,眼狠狠眯了眯。我心口莫名一痛,眼前像极那人的表情忽然又如春风化雨一般柔和了下来,端木晖重新勾起唇角,转过身悠哉悠哉地踱着,在房间里为数不多的家具上模模看看。
他忽晴忽雨,比那人还难以捉模,完全猜不到他在想些什么,下一步又会做些什么。在我以前生活的那个时代,有一个词很适合他——变态。
我等了半天,见他没有要回答我的意思,想到自己也没几分钟好活了,不想死得不明不白,仍开口追问道:“为什么?我不明……”
“吵死了。”他正翻看着柜子上一排我每日吃的药丸,听我开口,顺手拿起其中一个瓶子,看都不看就朝我丢过来,正砸在胸骨上方,点住了哑穴。
我动不得,说不得,只能在心中无奈苦笑,为什么每一次生死关头,我总是不能说话?
他看了每一个瓶子上贴的名字,又一一打开闻了味道,才放回去。转过身来,表情有些怔怔的,像是在想着什么,过了好一阵子才醒转过来,对我嘲讽地笑道:“你就是用这声音去撩我皇兄的?真是……”话尾隐去没说,人已朝我走过来。
我看着他靠近,心想这一回看来真是逃不掉了,又何必让自己在他面前显得狼狈呢?大大地睁着眼,不愿在他面前服软,这也是现下我唯一能动的身体部位。
端木晖走过来,却是到了桌边我之前坐的位置坐下,像我一样只手月兑着下巴,信手涂抹着桌上未干的水渍,轻轻哼笑两声,慢悠悠地说道:“眼瞪那么大做什么?死不瞑目啊?呵!放心,死得不明不白,那多没意思。你要给我清楚记住,你这辈子到底欠了我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