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药,都是我以前吃过的。”端木晖端起桌上尚未凉透的茶慢慢喝下。又扭来侧去老半天寻着个舒服的坐姿,扭身定定看着我道,“你不知道吧?我心脉也差点断过,比你早多了。”
嗯,卓羽说过,强心护脉的药那人多的是,原来是一直为他的小晖备着的。
端木晖说完不知又想起了什么,本甜甜笑着,忽然眼神一变,冷冷哼了一声,又勾起唇,道:“我从小就没见过娘亲,他们说她身体不好,要养病,不能见我,父王整日陪着她,对我也不怎么上心。只有皇兄待我好,经常来王府陪我或者把我接到宫里玩耍。”
“我六岁生辰那日,本是要同皇兄皇伯父一同用午膳,到了时辰点,突然有人来报。说途中皇兄突然生了急病不能过来了,皇伯父自然也回了宫,本就不热闹的家宴愈发冷清。父王只顾着闷头喝酒不理我,我闷得无聊,便找了个借口出去玩,一时兴起,朝了娘亲住的那院子偷偷跑去。”
“其实在之前我就试过很多次,想溜进去看看娘亲到底是什么样子,可每次都被挡了回来。刚巧那时,王府里的侍卫都集中在了行宴的园子附近保护皇伯父,我一路躲躲闪闪,很顺利地进了去。”
“我现在都还清清楚楚记得当时的情形。那天是个冬季里难得的大晴天,虽然屋顶上还积着雪,但白花花的太阳晒着暖和极了。我一进去便闻到暖炉里熏香淡淡的药味,庭院正中间放着张桌子,上面摆了些还没做完的婴儿衣服,一个很漂亮的女人正拿着剪刀坐在桌边架着的软榻上裁裁剪剪。”
端木晖本来缓慢的语速突然一变,眼神忽然变得锐利地瞪着我,“就是这个女人,这个我应该叫她娘亲的女人,她用那么大一把裁衣服的剪刀,戳进我这里。”端木晖按着自己左边胸口,眼神闪动地厉害,原本清亮的声音激动得有些尖细。
我着着实实惊住了。就算我那一世相貌丑陋情路坎坷,可爸爸妈妈却是真心疼爱,呵护之至,记忆中甚至连重话都不曾说过一句。被亲生母亲一刀刺进胸口几乎丧命。莫说六岁的小孩子,便是成年人怕也经不住这样的残酷。
端木晖咬牙切齿地盯着我,“她狠狠一刀戳进去,还死命往里按,说是要给孩子报仇。我以为她是病糊涂了,满口是血都快不能呼吸了,还忍着痛告诉她,我就是她儿子。你知道她说什么吗?”。
“她说,我害了她的小儿子,如果不是我,她的小儿子就不会一出生就被杀死,她要我给她小儿子偿命。”
他像是费了很大力气才能将这些事说出来,深深吸了几口气,才让情绪平复了些。然后微微扬起下巴,似笑非笑地冷冷看着我,一字一顿慢慢说道:“也就是那时,我知道了我还有一个弟弟,一个不容于世的孪生弟弟。”转眸又一笑,道:“说了这么多,我想,你该知道我那个孪生弟弟是谁了吧?”
难怪!难怪长相身材都一样。
惊讶。但只是小小一瞬,不过眨眼间,便平静下来。
听他说了这些我不知道的往事,再想到以前被他陷害,便知道他这回多半是不会放过我的了。人都快死了,再离奇的渊源,也不会在我心底激起太大的涟漪,能想的,也不过就是——哦,原来是这样啊!
在宫外的一年多里,也慢慢知晓了东陵的一些民俗习惯。他们认为双生是不祥的象征,但若家中不幸诞出孪生婴儿,又不忍全部处理掉,便选择偷偷弃掉其中一个。婴儿被丢弃在荒郊野外,是没办法存活的,我此刻竟然还能和端木晖面对面看着,也不知该算是幸还是不幸。
呵,就算幸运,也是这身体本来的主人沈亦尘吧?对于他生活的十八年,我不能妄加评述,而占据了他身体的我,却承受了本该由他承受的一切报复。
“我昏过去之前,看见那女人清醒后悔恨交加地将那把剪子又捅进了自己胸口,醒来时,已是在皇兄的寝殿里,父王一次都没来看望过我,皇兄心疼我遭逢巨变,怕我伤心难过,整日整夜地陪着我。做什么都要带我一起,甚至连跟皇伯父学习处理朝政都带一定要把我带去。”
端木晖手里把玩着我丢在桌上的白玉簪,悠哉悠哉站起身来,挪到了那人每日批阅奏折的书案边上,拿起案头上的毛笔轻轻摩挲着,笑容渐渐柔和。“皇兄一直认为我还小,他应该保护我,可其实他才是需要被保护的那一个呢。我跟师傅去西厥学武,就是想日后帮他承担更多的国事。”
他说的师傅,其实就是我的师傅。在山上师傅临别前说的那些话,再加上端木晖说的这些事,我突然就明白了师傅为什么再三救我。我和端木晖,都是他答应要替小怜照顾的后人。
“在西厥学艺的十年,我只想着要尽快回来守护皇兄,没日没夜地练功,好不容易学成归来,想给他个惊喜,却撞见他在后宫左拥右抱不亦乐乎。其实倒也没什么关系,这样的情形已在我意料之中,我也知道他还是原来的他,只是他小心翼翼待我那生疏的样子让我很是生气,便冷着脸没给他好脸色。”
“冷战了两个多月,想着也差不多了。没必要为此浪费过多的时间,正要去重华殿找他,却不知怎地突然就晕了过去。昏睡中,我感觉自己站在一个从没到过的院子里,院子中间有一棵大树,树荫下有个小小的鱼池,水边蹲着一个人,身形轮廓非常眼熟。那人用手指在水池边的石头上一遍一遍地划着,我认了好一阵才看出写的是‘沈亦翔’三个字,那人便一掌拍向自己左胸,喷出一大口血仰面倒下。我胸口跟着一阵剧痛,便醒了过来。”
“那人倒下的时候,我是看见了他的脸的,和我一模一样。再加上那院子绝对是我从未去过的,若说做梦也稍奇怪了些,我当时便隐隐有些怀疑,立刻出宫追查。沈亦翔这名字我曾有所耳闻,在东陵武林也算得上个人物,先从他着手,便先去了他在棘县的家打听。”
“途中遇到些小麻烦,我被拖着知道三个月后才到了那地方。那沈家庄庄主也算硬气,在他面前杀了他儿子都不松口,还是杀了他后在管家口中问了出来,沈家有个从不见人的三子,面貌与我一般无二,三个多月前自断心脉被救了回来,在小半月前已离家。”
“再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端木晖睨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地继续说道:“那女人虽伤了我,却也自裁赎了罪,我本来是不恨的,可偏偏你这早该死的却没死成!你害我形同孤儿,你害我幼年凄惨,可你自己却活得好好的,还有人疼有人爱,我怎么能不恨?”
根本不关我的事,莫说我本就不是这身体原本的主人,便是那原先的尘儿,也实在无辜得。出生本非自己所愿,被弃已够可怜,十八年只能待在小小院子中何等凄凉,为什么还要承受他的责难?
“被情人逼着跳崖,那滋味很难忘吧?”他手指一转,捏着白玉簪托起我下巴,凑近过来,鼻息扑在我面上,“本是打算杀了你将那段冤仇了结了。可你流浪在外还找了个情人一路逍遥快活,实在让我心里很难受。难受极了!”
“那个疯丫头是我故意没杀的,我让她看清楚了这张脸,还报了官让人去照料她,本是想直接让官府贴榜抓你,却被皇兄多事地压了下去。不过正好,歪打正着地让她上了无极门总坛。”
“你的情人元烈,连夜赶回雾隐山杀了天星派掌门,自以为天衣无缝,我便打伤了左护法,给他留下条尾巴,日后认出你来,看他还怎么护你!”
“至于那什么仙都派掌门,倒不是故意要杀的,只不过被我潜进无极门总坛时,听见他在许多人面前说你长得活月兑月兑是个男妖。我们长得一样哪,骂你就是骂我,当然容不得他活,当下便出去一掌毙了他。”
端木晖凑到我耳边轻轻一笑,道:“不过,他们都以为是你做的哪,我亲爱的弟弟,谁叫你要长得和我一样呢?呵呵!”
“其实你那元烈可比我狠多了,竟然舍得让那么多男人碰你!脏了你就如同脏了我,这事我是受不了的,那天晚上我本来还想救你出狼窝,结果一时大意出了点小变故,也没能等到武林大会那天看你表演。”
“唉——你说你当时要是跳下断魂崖死了,说不定我就原谅你了。可你非但没死,还被皇兄当成我救回了皇宫,占着我的位置,被好吃好喝供着。这些也就算了,最可恨的是,你竟然还把我的皇兄夺了去!你倒是说说,我该不该杀你?”
我说不出话,只能定定看着他。
你的皇兄没有被我夺走,他还在等着你呢!我是在你皇兄身边待过一阵子,可他那时以为我是你,他对我的好,其实是给你的。我怎么可能取代他心中独一无二的你?
端木晖视线穿透我的脸落得远远的,有些失神地喃喃道:“你说,皇兄温柔美丽、知情识趣,怎么就被你给糟蹋了呢?”
……他口中的皇兄,还是那个把我囚锁在这里的人吗?那个人喜怒无常、冷酷暴虐,哪里温柔?
哦,我想起来了。在他以为我是他的小晖时,确实知情识趣温柔得很,平时话都不敢多说,连表白都是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呵,能让他温柔以待的人,从来不是我啊!
心底忽然像被撞了一下,有巨大的足以淹没我的东西要迸裂出来,却又被狠狠压了回去,再次无波无澜。
真是的……有什么好伤心的,早就知道的事实,再多想,再难受,也改变不了。
“你继续跟着你以前的情人多好!他为了你,连西厥国师都敢刺杀,对你多好啊!你怎么就偏要跟我抢皇兄呢?”他重重揉捏着我面颊,狠狠说道:“这张脸,真是害人!害得皇兄认错,害得我不能安睡。一闭眼就想起这张和我一样的脸和身体被那么多男人弄脏的恶心画面。”
正想着他说元烈刺杀赫连苍泽是怎么回事,一下突如其来的剧痛让我不能自控地瞪大了眼,却张不了口叫不出声。
端木晖拿着我拆下的白玉簪在我左边面颊上缓慢地划下,伴随着尖锐疼痛的,是粘稠液体流过的温热。“那天我看见了,这里,被那些男人的东西弄脏过!”
他一脸嫌恶地盯着我的脸,在上面来来会会巡视着。“啊!还有这儿!”手肘一沉,又从额上划拉到鼻梁。
“这里也是!”嘴角裂了开,剧痛一直延伸到耳后。
“这样可好多了,呵!我看看还有哪儿。”
“……”
他慢慢地找,慢慢地划,中途还嫌蹲着不舒服,盘腿紧贴着我坐下,乍一看像是极亲密一般。
茫然看了看窗外,还早,不是说天色,而是离他下朝还早,他从没这么早回来过。这回,到底是逃不掉了。
脸上渐渐痛得麻木,但觉在剧痛刺激下,手脚似乎能动了些,却仍靠着床沿瘫坐着没有动弹。
丑陋了一世,能拥有这张脸,我是极珍惜的,可是如今,这张脸再好看我也不想要了。真的不想要了!一切不堪的遭遇,都是源自这张和面前人一模一样的脸,我没有自己动手的勇气,他愿意帮我毁了它,我又为何不愿呢?
掐紧了手心,沉静地看着他。
这个人,是我血脉相连的哥哥,而那人,几番兜兜转转,竟也真是我堂兄,原本两人互有情意,却因我这突然冒出来的人扰乱了一切。那人苦苦等着他的小晖,他的小晖却以为他变心爱上了我,而我,只有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可笑。越是喜欢他,越是舍不得他,就越是可笑,越是可悲。
既然一切变故因我而起,那我死了之后,他们就能解开误会在一起了吧?还好,三个人的结局,能让其中两个欢喜,也算圆满。
这世上,我能牵挂的人不多,宝宝如今有那人疼爱,应该不会让他被端木晖伤害,只是元烈怕又要难过一阵子了。还真是对不起他呢!不过我死了对他其实也好,他也不用再记挂着我,自然也不会再同赫连苍泽起争执。
元烈说要去借的那把玄铁剑,是在赫连苍泽手中吧?端木晖只说他刺杀赫连苍泽,却没再多谈此事,应该是无碍的,只是这样一来,怕是伤了赫连苍泽的心,两人之间又要添些波折了。
端木晖终于停了手,在我衣服上擦了手上沾染的血迹,两指捻着簪子怕脏似地挑起我下巴,细细端详着。半晌,眉头一皱,撅起红润的嘴唇,嘟哝道:“总算知道是哪里不对了!就是这眼神,讨厌极了!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可怜我?”说着便执了那簪朝我眼睛直直戳过来。
他划我脸时,不过是失去容貌,我心里不舒坦,不想动,任由他划。可失去光明,却是人与生俱来的恐惧,下意识地闭上眼,想动,却距离太近来不及了。
我都还没来得及挣扎,尖尖的发簪已迅速刺到了眼皮,本以为在劫难逃,却听“啪”一声脆响,玉簪应声而断,呛啷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