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大理,温暖湿润,四季如春,对于急需修养身体的我来说实在是难得的好地方。这还不算什么,最大的好处其实在于各式水果应有尽有,只要不吃坏肚子,二哥都由着我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二哥身上剧毒早已解除,却养成了独居的习惯,整个宅子里没有一个仆从。不过扫地做饭的事是轮不到我身上的,除了早晨稍微叠下床铺,便是整日躺在院坝里晒晒太阳聊聊天、吃吃水果喝喝茶,看二哥在园子里摆弄些药花药草。虽然无所事事,可我实在爱死这样的米虫生活,而且某人还不时找茬生事,平添许多乐趣。
说到这个某人,可真是笨死了。照他和二哥那关系,我也算得上是他小舅子,换了别人巴结讨好都还来不及,他倒好,有事没事跟我斗。二哥递给我的茶他要抢,夹到我碗里的菜也要夺,甚至还打过一次架,结果是二哥对我加倍嘘寒问暖,三天没同他说一个字,他气得牙痒,却也再不敢跟我动手,只打打嘴仗。
其实这里几乎算是城里距离宫廷最远的一座宅子,这人偏拿这儿当后宫三天两头留宿。清晨赶去上朝,回来又要费心讨好二哥,还得惦记着跟我吵架,我都替他累得慌。二哥也是,执拗得近乎别扭,明明已经和他是那种关系了,却死活都不肯住进宫里或者搬到离皇宫稍微近一些的地方。不过这也许是人家乐趣所在,我也不好说什么,反正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于我都一样。
当初刚找到二哥的时候,他死活就是不肯相信我是他弟弟。几年寻弟未果,潜意识里已经认同了我坠崖身死这一说法,只当是东陵耀王碰巧路过来戏弄,直到我道尽之前备好的说辞才作罢。
从离家到坠崖,如何失忆入了宫又离开,之后被师父所救,机缘巧合地恢复了记忆,略去情感纠葛伤心欲绝的那几段,我皆据实相告。唯一的谎言是离宫为师傅所救之后,被告知灭了沈家庄以及陷害我的人,是他以前的仇敌。我同二哥说,那人做这些事只为引出师傅,在我失忆期间,师傅已经那人杀死替沈家上下五十余条人命报了仇。
师傅是沈家的恩人,本就行踪隐秘,搬出他来,二哥就算不愿相信也是无可奈何。
跪拜在爹和大哥的牌位前,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血海深仇就此了结。
是我私心,隐瞒了一些不愿回想的事,不愿二哥替我去找谁报仇,不愿再和那样的过往有任何联系。只要我不说,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谁也不会知道我曾经遭遇过什么。幸有那最后两盒碧晶膏,那么深那么可怖的伤痕,在赶赴大理的途中便已完全恢复如初,唯一的痕迹是额心刻意留下的一道红印。虽然现在已是瘦骨嶙峋不复从前容貌,但我仍怕再被谁认错。我想,我再也伤不起了。
已经结束,就干干脆脆地断了吧。
从此只盼,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好个屁
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翻身下床,拎起桌上冷茶“咕咚咕咚”一阵猛灌,直到凉意从胸口内里透出,方觉稍微好受了些。
自那日离开皇宫,就再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每晚梦里,都有翻腾暴涨的和难以诉说的渴求,随之而现的那朵暗色血花,却生生将人从旖旎红光中刺醒过来,之后便是大半夜的辗转难眠。
刚把茶壶搁回桌上,眼角瞥见闪进屋来的人影,长长泄了口气,道:“零大哥啊,和你说多少次了,你要跟着我,就不要再把我当主子一样伺候了。真有事我会叫你的,你就好好睡个觉吧”极度无奈。
零静静看了我一眼,并不理会我不耐的语气,打了凉水搁在脸盘架上,又给茶壶掺上预先凉好的水,才静静退了出去。
当初离京时,为了遮住脸上疤痕,我一路都裹了头巾戴着斗笠,途中被几个生事的缠住,非逼着我拆下脸上的布条,我正犹豫着是要露出脸来吓跑他们还是直接动手打架,几个人便被窜出来的人影放倒在了地上。当时气得不行,指着鼻子叫他滚回他主子那儿去,他却跪在我跟前说,我离宫之时,那人便将他自暗卫中除名,如今已是自由身,跟谁护谁只凭自己意愿。我不懂他为何执意要跟着我,但看着他额上那道救我时留下的伤疤,没再赶人,只让他以后不要再跪了。
其实,我真不知当初留下他到底是对是错。那时人生地不熟,幸亏有他,才能顺利找到二哥偏僻的住所。但我明明就是想要和从前断个干净的,看见他,却老是会想到那个人来。
哀哀叹了一声,趴在桌上左右不是。被同一个梦惊醒后辗转良久方能再次入眠,夜夜如此,今夜却是特别烦躁,很想对人说些什么。
零向来寡言,剩下的,便只有二哥。
晚饭时那人没在,想来今日应是不来了。略一思忖,匆匆穿好鞋,冲零那屋招呼了声,掠墙飞过。
二哥将主宅让予我,自己住到了后园的竹屋里,虽然简陋了些,却是个鸟语花香的好地方。繁密的树叶间隐约透过一丝昏黄,二哥这么晚竟还没睡呢。心下一喜,飞蹿过去,唤着“二哥”,一把推了房门。
屋内衣衫散了一地,我眨眨眼,看着床上交叠的两具躯体,顿时愣住。
二哥被我吓到,身体猛地一震,转过头来,他身上那人随着动作“嗯——”一声低吟,沙哑热腻,十足。
虽是头一回亲眼看见别人做这种事,第一感觉却不是羞赧,而是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几个呼吸间,二哥的脸从泛着情潮的淡红涨成紫红又变作青白,方才醒转过来,一个侧翻将跨坐在身上的人挡在床里侧,迅速扯了丝被严严实实地盖住,扭回头来窘迫地看着我,动了动唇,又难以启齿地抿住。被遮住那人不安分地从二哥肩头探出眼来,竟是得意洋洋地冲我一挑眉,衅味十足。
平日拌嘴争斗的伶俐此刻无影无踪,我僵硬着嘴角,傻笑两声,飞快退到屋外,轻手轻脚地合上房门,逃命似地奔回自己屋,直挺挺躺上床,装作那只是个荒谬的梦。
我从来从来一丁点儿没有想过,在他们的关系中,二哥竟然才是那个似乎更具攻击性的角色。
拜这意外所赐,头脑被刺激得一片昏茫,竟然好眠。
……
好痛
谁扯我头发?
扰人清梦,实在罪不可恕
恼怒地睁开眼。那个嚣张幼稚的人一脚踏在我床沿,见我醒来,撇了撇嘴,甩开指尖飘荡的几根青丝,转身大摇大摆地坐到桌边。
零默默站在床尾,将衣物递予我,看似平静,其实蓄势待发。
初住那日,一言不合就开打,零和他的近卫也跟着出了手,直接演变成群架,到二哥发怒才停火。此后每次争吵,零和近卫都很默契地各自拦住我和他,虽然打不起来,却还是不能放松警惕。
“昨晚,你都看见了吧?”斜斜吊着眼角看着我。
本来打扰到人家是我不对,可头皮还生疼着,自然没好脾气,故意朝他腰下瞄去,“嗯,何止看见,看得非常清楚”
这人皮笑肉不笑,慢声道:“那,你也该滚了吧?”手指缩进衣袖,微有异动。
我一愣,想起来大理皇室擅使蛊毒,虽然还没被招待过,但照以前看过的武侠小说,可不是件好玩的事。
犹疑地看了看,这小子该不会还是在害羞吧?嗯,那眼角一直嚣张地挑着,确实有些不太自然。算了,反正二哥脸皮薄,这几天应该是不敢见我的,自己出去散散心也好,过几天等这事淡了再回来。向零使了个眼色,开始默默收拾行李。
有些没面子,可我确实被蛊毒威胁到了。
屋子不太大,他和四个近卫霸占着正中不出去,是要亲眼见我走了才放心。
收着收着,就黯然起来。这样静静打包离开,是第几次了?
强压下心头伤痛,随口叮嘱道:“你对翔最好是真心的,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那讨厌的人冷冷嗤笑一声,道:“若不是真心相待,我堂堂大理国主怎会甘心屈居人下?”说着睨了我一眼,很讨打地撇撇嘴,“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天生被人压么?娘娘腔”
阴阳怪气,鄙视的意味很明显,还是当着这么多人,我血噌一下就冲上了头。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时,我已掷下手中物事冲过去提着他领口,咬牙吼道:“谁说我天生被人压?连端木羿都被我上过,你敢说我娘娘腔?”
说完立刻愣住,怎么……怎么说到他身上去了?
他也愣了愣,忽地重重拍开我手,也吼叫起来:“那你还赖在这儿做什么?还不给我滚回东陵去?”
“东陵有什么好?哼,我就喜欢在这儿,翔就喜欢我赖着他,怎样?”撑在零肩上稳住被他推得趔趄的身形,恼怒地眯起眼,挑衅地扬着下巴。
意外地,没有听到预料中的撒泼大骂,却是低头抚了抚被扯皱的襟口,沉沉笑起来,“还真替我那可怜的表哥悲哀,怎会看上你这样没心没肺的蠢货?都把自己给了你还要被你嫌。呵……”
他后面还说了什么我没能听见,脑中突然就轰响一片,再没办法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愣愣看着他踏出房门,终于艰难地开口,“什么叫……把自己给了我?”
他略偏过头,挑着那酷似的眉梢眼角,冷冷瞥了我一眼,未曾停下脚步。
天色已大亮,明亮的阳光从门框斜斜射进来,地面青砖上明明暗暗的光似曾相识。
我怔怔呆立,眼睛瞪得酸疼都没办法眨一下。
那些想要忘记却历历在目的往事,在浮尘舞动的晨光中,渐渐不真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