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洛,是南越国东北角上的一处寻常小城,因其背靠绵延八百里的悠悠云岚山,又有一条玉带般的洛河穿城而过,方才有了云洛之名。
云洛虽小,却是一个典型而传统的地方,南越国大半的风俗,在这里几乎都能体会得到。比如说,每月初一,是庙会的日子,到了那一天,不管贫民百姓还是达官富人,都会前往城中的天水台赶集,如今虽然并不似过去那般蜂蛹着置办物什,但手头无事的人们,总会去那里转两圈,算是沾沾老祖宗留下来的福气。
五月初一的早上,天刚蒙蒙亮,能听到欸乃的摇橹声伴着小贩们悠长的吆喝声,在云洛的天空徘徊着,一点一点,将沉睡的人们唤醒,让安静的街面多了几分热闹的气息。
当初升的暖日含羞地露出半张笑颜,俯瞰着这座小小的城镇,那天水台附近,已然有了几分人流攒动的喧哗。
沿着弧形的巨大平台,是琳琅满目的各色摊位,卖漆器的,木雕的,碗筷的,年画的,水粉胭脂的,玉佩首饰的,林林总总,让人眼花缭乱。
人们或三五好友相伴,或长者相随,成群结队地,在各处摊贩面前兜兜转转,渴了,饿了,又能去各家商铺酒楼特意设立的摊位买些特色的吃食,还省了下馆子排队预订的麻烦,倒也让人觉得十分方便快活。
在人影攒动的摊位里,一个娇小的身影低着头往前挤着,如同一叶飘摇的小舟,勉强地维持着平衡,一点一点地往前挪着身子,终于,在一处摊位前停下了脚步。
看到眼前整整齐齐排放的各色药材,女孩秋水般澄净的眸子里明显地带上了几分喜色,脆生生的声音空灵而婉转,竟比林间的百灵鸟儿鸣叫更加动人:“老板,我要三钱归身,二钱川贝。”
那个卖药的男子略微愣了愣,有些狐疑地看了看眼前粗布麻衣明显是贫苦人家的女孩:“归身和川贝?小姑娘,这两味药可都不便宜啊。”
女孩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灰色的小布袋,伸手模出一小串铜钱,低头细细地数了数,将多余的又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布袋,白净的小手衬着暗红棕的铜板,显得格外醒目:“归身六文一钱,川贝十一文,一共是四十文。”
卖药男子伸手接过铜钱,微微一数,便搁进了一旁的小柜子里,又抓了些归身和川贝搁到小铜称上,随便地称了称,便倒进了一旁摊好的黄纸上。
做好这些活,抬头正好看到女孩一瞬不眨地盯着自己的动作,不由失笑地道:“小姑娘也认识药材?你放心吧,咱们千药坊的药,一向道地,不会掺假的。”
女孩还是一脸认真地在那黄纸上的药材里扫了扫,轻轻地道:“我知道,只是好多药铺都只有归尾和浙贝,我看看,老板这里倒是真的归身呢。那川贝看着成色也很好的。”
这般说着,心里却是着实地松了口气。
她叫阿莲,一个没名没姓的农家孩子,十三年来守着小破屋子,和卧病的娘相依为命。前几天,阿娘无意间喝了些凉水,谁知道,这些天又有些咳血了,想要为她开一副百合固金汤,几乎跑遍了北城的药材铺子,却都没有完整的归身和川贝。
虽然,归身和归尾都是当归,但两者的药用疗效却差了不少,自己对这开方抓药的事,又有些一知半解的,也不敢随便地换药,生怕弄出什么岔子来。
于是,便心心念念地惦起了这一次庙会,毕竟,平日里东城、南城的大药房,都不是自己这样身份的人过得去的。还好自己的运气不错,云洛数一数二的千药坊也来了庙会,就这么轻松地买到了想要的药材。
一想起娘亲的药有了着落,阿莲便觉得整个人都快活了起来。
而那卖药男子却是惊讶地“咦”了一声,自己先前的话不过是随口的玩笑罢了,倒还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的小丫头,竟然真的懂药材,虽然分清归身和归尾、浙贝和川贝并不是什么多大的稀罕事,但搁在这个点大年纪的孩子身上,却有些难得了。
“小妹妹,你是哪家的孩子?”一般这么小就开始辨认药材的,都是城里那些老名医的后辈高徒,所以男子说话的时候,语气比先前客气了许多。
阿莲歪头想了想,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清朗纯净的笑容,像是划破层层云雾破茧而出的暖日,让卖药男子看得不由一呆。
“我只是许大夫那里的小药童哦?”她伸手接过包好的药材,嘻嘻一笑,转身就要离开。
那转身的一瞬,水吟吟的眸子随意地从琳琅满目的药材上扫过,突然,她的脸上露出了惊喜交加的神情,直勾勾地盯着左上角,那株带着些许锈褐色小斑点肉质肥大的柱状黄色根茎,,那样子,像是生怕自己眨了眨眼,前面的东西就会消失了一般似的。
手紧紧抓住了袖口,小嘴抿成了一条线,秋水瞳眸里泛着犹豫,可最终,还是咬着唇问道:“这多花黄精怎么卖?”
卖药男子脸上的讶色更甚了几分,这黄精可不是寻常药材!更何况,黄精还细细地分成了三类,这多花黄精是其中最名贵的一种,它的药效也十分不错,对于身子虚弱的病人而言,不啻为一味良药。
不过,这样的良药,价钱自然也是不俗。这一次药坊的采药队侥幸在云岚山深处采到了这么一株药效保持良好的多花黄精,带到庙会来,也不会是一时地兴致,毕竟,那些有钱势的贵家人,都会直接去药房店铺里买药,犯不着来这庙会人挤人地抱一堆药材回去。
“你真的要买?”男子的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这一株,可要五百文啊,可不是归身川贝之类的可以比得上的。”
这倒也不是他看不起人,只不过,这多花黄精的价钱的确是有些高得离谱,虽然赶不上那些燕窝灵芝的,但也绝对不是这般穿着的小少女能够承受得了的。
要知道,在云洛城里,一斗米不过十来文钱,而自己,是千药坊里的小领事,一个月也就三五百文的月钱,这个穿着麻布衣的小丫头,怎么会拿出差不多家里好几个月的伙食费,来买这么一株药材?
谁知道,那布衣女童空灵清透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打破了男子的怀疑:“我要买它。”说着,还有些担忧地补充了一句,“这药材该不会只是拿出来展览的吧?”
看着晶莹如玉的小脸上带着清朗无瑕的笑容,脸蛋上漾着两个小小浅浅的酒窝,带着几分烂漫的天真气。那双亮晶晶的眸子带着几分期待,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药坊领事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自家药坊又不是古玩店,采了药不卖做什么,难不成还要供起来?再说,就算要供,也不会那这么一株黄精吧?
“黄精自然是能卖的,只是,”领事的眼睛犹疑地在女孩的身上转了转,“五百文,你真的要买?”
阿莲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将那只灰色的布袋子又套了出来,一层一层地打开,从最里面的夹层里模出一小串的铜钱来,放在手心里细细地数了一遍,眉头轻轻一蹙,咬了咬牙,又从贴身的小衫里模出一个差不多样子的布袋子,将里面的铜钱哗啦啦都倒了出来。
抿着嘴又数了数,脸色略微好转了些,便将那整整齐齐的铜钱,依依不舍地挪到了男子的桌前:“五百文,您数数吧。”
药坊领事将信将疑地拿起铜钱,仔细地数了一遍,不多不少,恰好是五百文,便点点头,对身旁同样有些错愕惊讶的人说道:“将这株多花黄精给这位姑娘吧。”
听到这句话,阿莲显然是长长地松了口气,眼神微微地一斜,看了看那人手里的铜钱,水晶般清亮的眸子里明显地露出几分不舍。看得出,用这样一笔钱买一株药材,少女心里也是极为肉疼的。
那株多花黄精从桌子的那头推到了女孩的面前,看着这几乎倾尽了自己所有积蓄的药材,阿莲的脸上露出了纯然欢喜的笑容,麻布衣袖中伸出凝脂般光洁的小手,小心翼翼地去拿黄精。
谁知道,指尖刚刚触及,一只大手突然从一侧探出,将那黄精堂而皇之地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