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的手臂隐然有些发凉,华裳呆呆跪在地上,满脑子都是死罪二字。
唐明煌无奈揉着额头,他不过晚了一步,她就在他的六宫里惹出争风吃醋的事来,而且惹谁不好,偏偏惹得又是楼贵妃。
“容儿,”温柔的轻唤,细眼瞧着华裳一副吓到失色的花容,唐明煌终归心软,伸手拉扶她起来说道,“下次可再不许如此鲁莽了。你走之后,宫里头一向以楼贵妃为大,她之前也没见过你,定然是不会怕你的,你又穿了她的衣服,她怎肯与你善罢甘休?”
华裳惶惑的点头,又瞬间摇摇头。
唐明煌看的好奇,问道:“怎么了?”
莹润的双眸略带委屈的抬起,华裳尽力压住哭腔,浅浅开口:“那件衣服不是我拿的,是太后命连珠拿给我的。我大哥年年奔波于各国,往来经商,什么样的绸缎我没见过?便是撒花烟罗衫,虽说是宫中贡品,外头寻不见,然而我也是听闻过的,岂会因为贪她这么一点小便宜,便做出这种偷人衣物的可耻行径来?小女希望皇上为小女做主,还小女一个清白。”
她一面说,眼眶里盘旋已久的泪滴一面静静流落下来,唐明煌看的一怔,直觉揽她在怀中,伸手替她抹去:“朕明白,苦了容儿了。”
一席话,说的华裳泪流更快。
她在华府也是众星捧月一般养大的,未成年时见着她的人莫不是打千请安磕头问好的,后来及笄礼一过,闹出了克死三夫的事情,才慢慢的从光芒中退出来。
眼下平白无故受此冤枉,便把早些年的委屈一并归总到一处,就像是久已愈合的伤口,又被掀开重撒了一遍盐一般,疼入骨髓,揪着唐明煌的衣襟只是呜咽。
宁寿宫的万国忠带着两个小太监正走到门外,看着唐明煌的御驾还未离开,便安分的守在外头磕了头请见。
冯德禄慌忙奔下台阶扶了他起来,笑一声劳累,才打起帘子通报。
唐明煌低头看着怀里犹在低泣的佳人,才淡然点头:“让他进来。”
冯德禄麻利的应了一声,半退出去,请万公公进来。
万国忠理着袖子,进门就弯腰行了跪礼:“给万岁爷请安。”
唐明煌虚抬手,示意他起来说话。
万国忠这才看见他怀里还偎着一个如花美眷,老脸不自在的轻垂,捏着嗓子一般回道:“回万岁爷,太后娘娘让奴才来给夫人带几句话。”
“说!”低沉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华裳瑟缩着又靠近了他怀里几分,连唐明煌自己都没觉察到,竟会那么自然的拍了拍她的背,安抚她放心。
万国忠看他言行闲适,明了这个宫中盛传多日的华夫人定然是在皇上心里头占到了些地方,也不敢太过拿大,躬身回道:“娘娘说了,前日是她老人家考虑不周,连累夫人受了委屈。然而夫人的脾性着实太贸然了,纵使有委屈也不能剪了衣服,故命老奴前来,跟夫人说一声,这三日还望夫人在德安宫好生修身养性,过这三日娘娘再请夫人一叙。”
瑟缩的身子恢复平静,华裳几乎不敢相信,窝在唐明煌怀里转过身,迟疑的问他:“只是禁闭三日吗?不砍我的头了?”
万国忠失笑道:“夫人言重,娘娘怎么会舍得砍夫人的头呢。”
“可是……”
华裳还要多说,余光瞥见唐明煌唇边意味深长的笑,便住了口不再往下说。
万国忠见该说的也都说了,实在不能多做耽搁,跪安后自行去了宁寿宫回话。
待他一走,华裳便攥住唐明煌的衣袖,直呼不可思议:“红杏刚才还跟我说,私剪宫服是死罪呢,怎么就关了我三日禁闭那么简单?”
“还胡闹?”唐明煌看她眼眸中已经是一片纯澈,再不复方才的楚楚可怜,不免沉下脸,给她三分警告,“太后好说话,是因为她有错在先,你也不要当自己命大,下回做什么可要想清楚了。否则再弄出点事儿来,别说太后,朕都护不了你。”
“知道啦,知道啦。”
明白一时半会儿还不会丢了性命,一想着刚才楼贵妃被她吓得呆若木鸡的傻样子,华裳泪痕未干的又禁不住笑出声。吱吱吱吱的,活像偷腥了的老鼠。
唐明煌失笑摇头,明白自己跟她说的再狠,她也不会忌惮,只得作罢。
看在唐明煌护佑了自己一回的面子上,华裳也不再像上两回那么矫情,听从旨意,乖乖的陪着他在德安宫用了午膳。
太后虽说只派了万公公前来传了口谕,然而比同懿旨,唐明煌吃过饭,又叮嘱了德安宫上上下下的人几句,看着华裳乐呵呵的跟着他一块出了德安宫的门,眉毛一皱问道:“你又想干什么?”
华裳睁着水润的眸子,很像那年秋狩场上自己亲手抓到的幼鹿,无辜却灵敏:“跟着皇上回去啊。”
唐明煌面色不变的轻问:“回哪里去?”
华裳讨好一笑,拉着他的衣袖道:“当然是回承德宫了。“
明黄的袍袖从华裳眼前一甩而过,唐明煌毫不迟疑的下令起驾。他就知道她会这么做,刚给了三分颜色就开染坊,想跟着他逃过三日禁闭?怎么可能!
严词喝令了德安宫的宫人好生伺候着,务必不能让她三日禁闭内再闹出事来,宫车便碌碌驶出了德安宫的庭院。
绯荷连珠齐齐围上来,华裳却似还在梦里,呢喃低语:“翻脸翻得这么快?刚才不还是好好的吗?”。
连珠想笑又忍住,好生劝了两句,将她带回了殿里。
然而圣旨的力量还是不容小觑,华裳真就在德安宫,被连珠等人看个严严实实,掰着手指死活熬过了三日禁闭。
第四日,夜间听值的绯荷还没有叫起,华裳就自个儿赤脚跑了下来,火急火燎的就要穿衣服。
绯荷不明所以,忙跟着她四处忙活,惊扰的外间歇息的连珠红杏都没能安稳,起身来与她更衣。
穿戴好了,绯荷还以为她要去哪儿呢,待到看华裳推了门窗,就趴在窗棂子底下仰头看着日光一寸一寸燃亮半座城池,才恍然笑着出去,着人安排早膳。
用完膳没多久,宫里听见风声的孟昭仪就独身带了婢女过来请安。
华裳这回明白自己尴尬的身份,笑着让她坐下,一处闲聊。
因新近荷花池里一片胜景,唐明煌和太后便不约而同的派了跟前听差的,用了青花瓷瓶捧了几束花骨朵送到她屋子里来。孟昭仪见了少不得惊讶,直说那品种是遍地难寻的冰娇,养着的时候就费了好多功夫,没想到太后与皇上如此舍得,言语间不无羡慕。
华裳听得直骂娘,糟蹋东西的本事她不是没有,但是得看糟蹋的是不是时候,这会子给她这么多殊荣,又是送花又是送瓶的,指不定她后日要受多少眼刀子了。
孟昭仪是体贴人的女子,谈了两句,见华裳似乎没把这份殊荣放在心上,丝毫没有显摆的意思,再说下去反倒显得自己心胸狭窄了,也笑着换了别的话说。
“不知夫人可曾听说,夫人的大哥华衣公子,昨儿下了帖,说是不日迎娶京郊大户苏家的大小姐呢,妹妹在这儿真是要给夫人道个喜。”
道喜?华裳直着眼珠子瞪向孟昭仪:“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夫人当真不知道?”孟昭仪看她神情严肃的摇头,掩口讪讪笑了两声,推月兑还有一点子事情,便抽身要走。
华裳哪里那么容易放过她,一把抓住她的玉白手腕,字字清晰的问:“孟娘娘是何时听得我大哥要娶亲的消息?”
孟昭仪眼看躲她不过,只得坦白:“姐姐可要替妹妹保密,这事妹妹也是前儿听家母入宫探亲才知道的。因为家中旧日也曾在京都一带经商,华大公子便托人送了帖子来。家母入宫,妹妹曾在她面前提及姐姐,家母便把这事略略说了,妹妹只当姐姐知晓此事,才好意来给姐姐道喜。何曾想,姐姐竟是丝毫不知,反倒是妹妹多嘴多舌了。”
华裳冷笑着哼了一声:“孟娘娘的心意我领了,只不过,我大哥的婚礼委实不能错过。”
孟昭仪听她说的坚定,又闻说她连贵妃娘娘都敢得罪,怕她一时怪罪到自己头上,心里唬的更厉害,急急忙忙就带了宫婢离了德安宫。
华裳也不阻拦,僵着身子临门而立,头也不回的吩咐:“连珠,我们去见太后!”
西域进贡的冰萝香,在紫金宝鼎里冉冉吐着凉气,带着透人心脾的味道直直窜入四肢百骸,遍体生寒。
华裳固执的跪在殿中,也不去看太后的脸色,只一味争取:“娘娘,人说长兄如父,小女幼年爹爹忙于赶考,甚少关心家计,全仗这个哥哥扶持生活,爱同生父。而今,哥哥娶亲在即,小女又未出阁,没有缺席的道理,还望娘娘成全,准小女回家观礼。”
太后拿了银簪子正挑着一侧红木小几上搁置的玉盆里的水仙花,根根须径玲珑分明,侧眼看着她跪地不起,太后淡然撇过头,继续挑着道:“未出阁的姑娘家,去与不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又没人看得见。你家里头,哀家早已派人知会过了,请你来小住几日,该有的赏赐也一分不少的赏下了。你大哥通情达理,想必会体谅夫人的一片心意的。”
华裳面色微变,诚挚的又跪拜了下去:“华裳代哥哥谢过太后娘娘好意,只不过小女离家多日,如若不回去看看,以后再要回去的话,怕是更加为难了。”
“哦?此话怎讲?”
太后总算是放下了银簪子,转而正色看着她。
华裳吸了口气,凝神说道:“太后请小女居宫中小住,虽说是有小女一月考察之言在先,然而毕竟是陪伴君侧,至高无上的荣耀。倘或一月之后,小女侥幸得皇上的垂怜,封了赏,那么从此与华家就算是两路人了。还望太后体裁小女思亲心切,就允小女回家探亲几日吧。”
屋子里一时静谧得骇人,华裳紧攥着巾帕,兀自忐忑,对于自己的一番说辞她也不知能打动太后几分。
原本太后就是一门心思宣她入宫,虽然刻意模糊了她的身份,为日后封赏埋下伏笔,然而华裳心里头清楚,楼相权势只手遮天,能堵上门与太后娘娘同日提亲,就已经表明了楼府强硬的态度。眼下除非自己表态,否则便是尊贵如同皇上与太后,也不敢贸然下旨封她为妃,以此得罪楼相。
而今,自己不过是三言两语的功夫,值得太后掂量的地方可就多了去了。只要自己开口愿入宫为妃,顾及前日盟约,楼相也不就会为难华家与太后了。
番外进贡的玻璃罩子的自鸣钟滴答报了响,太后方从深思里转醒,将方才挑水仙时月兑下的铜镀金嵌珠宝镂空冰梅纹指甲套重新带回去,模着葱白细长的手指轻笑道:“难为夫人对待家人如此情深意重,哀家也不便多做反驳,既是要去,那就多带些人跟着,别的有个闪失。”
“谢太后娘娘恩典。”华裳故作乖巧的应承,暗里直把这个年轻的太后骂了一遍又一遍。跟着,跟着,当她是三岁的小孩么,自己的家还能不认得?只怕,又是一场监视罢了。
只是,出得去总比出不去好,出去了天高皇帝远,谁又能束缚得了自己的行动呢?大哥,你这个婚结的可真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