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华裳与那雪娇出来,眼见着地方敞亮,左右又没有旁人,就把雪娇的掌心轻掐了掐,示意她靠近一些,方轻声道:“我看你主子让你说,竟不是偏颇宫里任何人,那么自然是宫外头的了。我且问你,他让你带话来,是何意?”
雪娇懵懂摇了摇头,上头只说让她把这些话说齐全就行,可没再吩咐她别的。
华裳忖度她的态度,倒是真不知道的样子,就自己侧身想了想。
过了片刻,才有些恍觉,又问道:“他可有没有跟你说过如何让我出去?”
雪娇这才点头,也轻声回道:“是说了一些出去的话,不过主子只说等夫人出宫了再去拜会夫人,并没说如何让夫人出去。”
“哦?”华裳存疑,竟是没料到会这样,她还以为那个人既是有胆色在皇宫里也插了眼线来,就有本事把她弄出去呢。想来是自己高估了他,宫禁严谨,飞只苍蝇进来都难上加难,更何况是弄个大活人出去。
想到这儿,刚才燃起的希望之火又骤然熄灭,雪娇探身看她失落的神情,一握她的胳膊又想起一件事来:“夫人,奴婢愚蠢,竟是忘了一句话。来时主子说了,夫人若要出去简直易如反掌,单看夫人想不想。”
“想不想?此话怎讲?”
华裳皱紧了眉,看着雪娇卖弄官司说道:“也并无他意,主子说腿长在夫人腿上,命留在夫人手里。夫人想走,谁能留呢?”
原是这样!华裳霎时福如心至,豁然开朗的一笑,点着雪娇的鼻尖说道:“你就这句最不该忘!”
雪娇含羞低了头,轻轻笑开。
连珠带了雪雁正拿了草木灰填塞的布包过来,看她主仆欢颜笑坐一处,不免好奇问道:“夫人在和雪娇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华裳便伸手点了点雪娇的额头,敷衍说道:“方才她给我讲了一个笑话,真是有意思呢。”
“是吗?”。连珠半转身让开,吩咐雪雁把带过来的东西拿去里间安置好,才笑着说,“雪娇就是精怪,常日里不吭不响的,我和绯荷红杏都以为她是个哑巴呢,这会子倒回见机讨巧。可见是我们粗鄙,竟没看出来她也是个机灵的人儿。”
“可不是。”华裳笑了笑,又看她探头往里头望去,就不待她发问,径自说道,“刚才我让绯荷红杏给我端了姜汤来,谁知那么不巧失手砸了,里头云嬷嬷月嬷嬷正在收拾,我们就在外间坐一会儿吧。”
连珠听说,也就不再打探,搀扶了她那尚还抹着药膏的胳膊,边走边道:“论理,夫人是该常出来坐一坐,宽宽心。前头太后和皇上虽不曾得闲过来,然而赏赐夫人的心意可是一分不少,可见太后与皇上还是很宠爱夫人的。”
华裳不置可否,随着她的搀扶就在外面的花梨藤心扶手椅上,一旁的黄花梨荷叶式六足香几上恰放着黑釉刻花玉壶春瓶,内里三两枝时令鲜花,她便笼袖子折了一枝不住把玩。
连珠看她不说话,又自己找了一些子事情做去,擦瓶抹桌子,总归不离她左右。
待到日头西沉,天色晦暗,宫里头已经点起了明灯,连珠瞅着也到了用膳的时候,就把黑绸绣花蝶竹柄团扇随手递给后面站着的雪娇,弯腰问道:“夫人,可要传膳?”
华裳手里的那支花已经被她掐的几乎零落成泥,粉面含威转向连珠,不重不轻的说了一句:“急什么,一顿不吃又饿不死。”
连珠听她口气,倒是多了一些莫名之火在里头,一时也模不清头脑,只得说:“夫人白日里吃得少,晚膳奴婢想让他们做些开胃的小菜,就比如素蒸茄子清炒鸡丝之类的,夫人觉得如何?”
华裳闻言笑意蝶飞,托腮仰着脸看她道:“既然开胃,就要了来,哪怕我们不吃看着也好。”
“这……”连珠猜不出她的意思,也只好命外头的张顺赵喜去御膳房说一声,捎带上她之前说的素蒸茄子清炒鸡丝又要了两三碟小菜,让一处送到德安宫来。
然而等到饭菜齐全了,几人又不免为难。
华裳只说让做了来,并没说要吃,四碟四碗的摆在那里,冷了多时也劝不动她动一下筷子,只推说心绪不好,吃不下。
倘或劝的多了,华裳就扔下一句谁爱吃谁吃去,横竖她是不吃了。
连珠还以为是那日与唐明煌发的那通火有关系,然而细想白日里还是好好地,怎的到了晚间就作怪起来了呢?
想到那会儿屋里只有她与雪娇在,背了旁人,连珠便把雪娇叫了出来细问:“午间夫人跟你说什么了?怎么好好的,就不吃饭了?”
雪娇粉团似的小脸上全是糊涂,只摇头口称不知:“那会子夫人只问了奴婢家里几口人,今年多大了,后来夫人就说到了自己家里,还说想家来着。”
连珠听完,自己猜测一番,只当是她惦念华府,倒真不好再劝。斜眼看着张顺赵喜垂手站在外头,就叫了他们来,悄声吩咐几句,看着他们往承德宫和宁寿宫而去。
华裳在里头把书架上的那些花间集文德赋翻来覆去看了多遍,绯荷红杏陪侍左右,各自猜度她的用心。
若说是心绪不佳,又不见她暴躁;若说是心绪佳,从方才到现在也没见她开口笑过。
二人彼此对了眼色,各含着小心伺候。
却说承德宫的冯德禄接了小太监张顺赵喜来报,倒没怎么上心,还以为是华裳故技重施,要引得唐明煌像上次那样过去看看。想着那一回的惊险,当下就摆摆手,也没容他们通报就打发了。
唐明煌在里间知晓有人来,开了口问过冯德禄,得知是德安宫的人,鼻腔里哼了一哼,也就不再过问。
然而翌日一过,冯德禄再见到张顺赵喜,才觉出不对劲来,慌忙回去禀报了唐明煌,说是看夫人那意思竟像是绝食了。
唐明煌正被楼府的折子弄得心烦,冯德禄一说,他就不耐的堵了回去,让华裳愿意绝食到什么时候,就绝食到什么时候。
而太后的宁寿宫,早派人来承德宫打探了,唐明煌不见动静,太后倒也沉得住气,由着德安宫上下乱成一团。
华裳已经一天一夜没进茶水,唬得连珠绯荷红杏几个大丫鬟围在床边哭个不停,一口一个夫人的叫着。
连珠候了多时,也没见承德宁寿两宫有人来,更怕出了事逃月兑不了干系,哭的嗓子干哑还不忘劝道:“夫人就当是可怜奴婢,不想想自个儿的身体,也为奴婢们想想。奴婢们都是太后皇上拨来照顾夫人的,如今夫人滴水不进,粒米不沾,但凡身体饿出个好歹来,奴婢们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赔给夫人的啊。夫人多少吃一些吧!”
华裳侧身朝里,不是没听见后头的哭闹,然而这些人毕竟比不得自己的亲人,想着外头家里人还不知被恫吓成什么模样,自己却在这凶手的宫殿里吃好的喝好的,就算是不为了日后逃出去,光是想想这一点,她就觉得恶心。
绯荷看着连珠怎么劝都见效,只得半跪着爬到华裳床边,含着泪问:“夫人可有什么话要对奴婢们说的?但凡奴婢们能做的,定不负夫人厚望。”
她素来机敏,而华裳等的也正是这一句,当下晃晃悠悠转过脸,低沉着声音道:“你若真心想帮我,就去跟太后和皇上说,让我回家。如若不然,便是死在这宫里,我的魂魄还是会自行找回华府去的。”
这一番话由她口中说出来着实决绝,绯荷眼见求助无望,心下一狠,起身就要走。
红杏肿着双眼看她:“姐姐去哪里?”
绯荷哽咽着松开她的手道:“还能去哪里?难道眼睁睁看着夫人饿死吗?奴婢便是拼了这条命不要,也得帮着夫人把话带去。”
说罢,也不去看底下红杏等人的神色,自顾自掀开帘子往承德宫去了。
连珠看她走开,也跟着起身追过去。
红杏眼见华裳身侧无人,只好一面哭一面等着她们两人能带个话来,也好劝的床上的那位回心转意,不再寻死觅活。
冯德禄躬身随在唐明煌身后,自从德安宫的两个大宫女绯荷连珠过来请命之后,他的这位言不由心的主子就没坐的安稳过。内室好歹就这么大的地方,可他都足足来回了四五趟了,再转下去天都快亮了。
他是宫里头的老人,便是伺候先皇的那会子也比这会儿悠闲。眼下这个新主看着年轻,素日又极为和善,可那都是对着不相干的人,倘若真的遇见了他愿意真心对待的,莽撞起来一如那街面上十五六的毛头小子。何况登基三年来,六宫里除了顶头的皇后与贵妃,也没再见他对哪个小主上心过。唯独德安宫的那位,说句不好听的话,偏生就跟那瞎猫碰上死耗子一样,还就是不巧盯住了。
盯住了也就罢了,这眼面前儿的跟那屋里头的,也不知是不是前世的冤家,分开了说彼此都是好说话的人儿,单就遇在一起,总要弄出些事故来。其实,他冷眼看去,自家的主子前阵子能做到嘘寒问暖,委实算是不易,但谁让人家不领情来着?如今也只能在屋里瞎转悠,还得碍着上回的面子,去又去不得,不去又惦念的慌。
看他几处为难,没办法这个黑脸还得自己来唱。嗓子眼里叽咕几句,冯德禄看他不转了,才赶上前说道:“万岁爷,今儿天已经不早了,要不咱歇一歇,明儿瞧瞧夫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