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很快就在芳华门外落了地,华裳小心的搀扶着老夫人出来,因是前几日刚下过雪,甬路两旁还未来得及消融,依稀从白絮一般的雪堆里露出常青灌木的枝桠,挺健遒劲。
外头陪侍的丫鬟见着他们二人落轿,纷纷拿了大红猩猩毡斗篷和一件白狐狸皮子的鹤氅,一齐走上前替她们围上。一时,应夫人与苏蓉蓉也来到了芳华门前,皆是披上貂皮外套,赶上前与华裳他们聚在一处,几个人彼此相携往宫里去。跟着来的轿夫和小厮则留在了门外,静候消息,只有几个贴身丫鬟跟随其后。
早有通传往来消息的黄门在门里等着诸位诰命夫人,见是应付的轿子,忙打千问安:“请老夫人夫人的安”
应老太君慌忙命人掺起他们,只说使不得。小黄门卑恭的起身,含笑在前头领着她们往慈宁宫谒见太后。
华裳微微裹紧了大氅,只觉那东风吹得脑门子都疼,凉凉的,钝钝的,活像一把锯齿,不断划拉着五脏六腑,连肠子都要打结起来。
老太君原是拍着她的手背,劝她安心些的,触手之间才觉得讶异,忙道:“怎么这么冰?莫不是冷着了?”
华裳浅笑着摇头,直说不碍事,风吹的缘故罢了,老太君这才放心,轻叹一声:“委屈你了,在这里不比在西岳,横竖有你姐姐姐夫撑腰。咱们现在可谓是羊入虎穴,我只求平平安安过了这一天才好。”
“女乃女乃说的是。”华裳强打起几分欢颜,当年仁祖驾崩之后,太后因为想要个清修之所,故而辞别了繁华壮丽的凤仪宫,另叫人在御花园之后收拾了幽静素雅的慈宁宫居住。故而这一去,势必要穿过园林才行。华裳淡淡的抿着嘴角,灵眸在周围不断巡回,眼前的一切真的是熟悉到了几点。
她依稀还记得第一回被太后的人马拉进宫里的时候,就是在这片荷花池子边遇到了风度翩翩姿态超群的唐明煌的。只不过那时情势所迫,她一心只想着逃命,竟没有来得及在第一时间看清他的身份,等到后来发现,才深觉误上贼船已久。
想着昔年在宫中与唐明煌等人的纠葛,华裳暗暗生怯,不由自主的就开始为自己打气,横竖安慰着不会那么巧就遇见了唐明煌他们。
或许真有神灵保佑,一路行来,御花园里竟然没有闲杂人等进入,大抵是为了迎接命妇,多少都回避开了。如此,倒也遂了华裳的心愿。
小黄门位份低微,送到了东西六宫的拐角处,就不便再往里走了,大概指了个方向,便让华裳他们只管进去就是,各宫门前自然有人照应。
因为来宫里也不是一次两次,应老太君素来知晓规矩,故而忙忙的让跟随的丫鬟给那两个太监打了赏,就带了华裳和应夫人苏蓉蓉他们自行过去。
苏蓉蓉想着要辨明华裳的事情,特意迟缓了一步,只跟着华裳一处走。华裳淡漠的撇过头瞧了一瞧,心里只是不在意,转过头默不吭声的往前行。
原来慈宁宫本是东西六宫里一处安放佛像的静养之地,因着太后的搬入,也登时荣宠起来,就重新在宫门前开了路,掩了其他几处的入口,只做这里是第一等停留的地方,乃是孝敬太后为皇上之母,凤翔九天的意思。
故而几个人只走了不多时,就见拱门外头几个娇俏的宫娥并肩站着,看她们过来,齐齐到个万福笑道:“见过老夫人夫人小郡主,愿老夫人夫人小郡主金安。”
慌得应老太君和应夫人拉之不迭,口上只顾说道:“姑娘们何须大礼,快请起吧。”
说的几个宫娥都笑开了,也就不客气的站起身来。论理,这些迎接出来的人,无一不是太后跟前贴心的,又都是宫里教习过来,很是知书达理聪明世故,朝见的命妇皆知她们的面子比一般不受宠的妃嫔还要大,所以都是和言以对,不敢真拿架子。她们素昔也知道这层缘故,故而表面上做做文章也就罢了。
且说这几个宫娥中恰有一个穿着淡紫华衫的人,因为往常去到承德宫觐见传递太后口谕的时候,见过华裳几面,眼下冷不丁抬头瞧见人堆里鹤立鸡群一般站着一个花样年华的女子,且眉目绝美,身子窈窕,怎么看怎么觉得与那个华夫人长的格外相似。便凝住心神,只管自顾自的看着,灼热的目光停留在华裳身上不去,自然引起一旁苏蓉蓉与应夫人他们的怀疑。便是华裳自己,也觉察出一些不对劲来,迎着视线传来的方向不动声色的看了回去。
清潭似的眸子里透彻明亮,那个宫娥不提防她回视过来,吃了一惊慌张的就低下头去。华裳这才笑着挽住老夫人的手臂,跟在一个年龄稍长的宫娥身后,进殿拜谒太后娘娘。
那个被她瞪视一眼的宫娥,惨白着笑脸擦了一把冷汗,看的身边一个素日里交好的宫娥好奇不已,打趣她道:“怎么了你?才刚占了这么一会儿,你就累出一头汗来了?”
紫衫宫娥没好气的白她一眼,瞅着华裳已经进去,才拉住她低声道:“你们几个在这里照顾一二,我突然有些内急,出恭了就回来。”
“真是懒驴上磨屎尿多,别人都好好的,你无端就会生事。”交好的宫娥嗤笑几句,然而看她面色不同以往,只当她是着实憋得慌,不由得一面笑一面赶着,“还不快去,看憋出事来惹人笑话。”
紫衫宫娥也不多做解释,闻言就一溜烟转过弯来,直奔着宫女们歇息的储秀宫而去,进了门就火急火燎似的关了窗户,唬的内里正坐着打瞌睡的春儿吓了一跳,当即呵斥道:“瞎了你的眼了,又不是赶着奔丧,进来如何不看看有没有人在?”
紫衫宫娥来不及告饶,一把拉起了她,只顾心直口快说道:“春儿姑娘,快别在这儿歇着了,正有件要紧的事要找你呢。”
“什么事?”春儿不耐烦的随着她的扯动站起身,摊着手道,“可是我说的,我错了一步,你们就办不成事来。”
紫衫宫娥情不自禁笑了一笑,摆手道:“这等小事哪儿能劳烦姑娘大驾,是别的事。”
别的事?春儿无声嘟囔,她一向只在太后身边当差,因为今儿早起接待诸位诰命的缘故,神思不济才想着过来眯一会儿,这会儿不为太后的事找她,还能因为什么?
这样想着就把疑惑的目光转向了紫衫宫娥:“黛眉,你可别拿话哄我。”
黛眉闻言急急摇头,打量周围再无别人,便近前伏在她耳边嘀咕着说:“姑娘,你说奇怪不奇怪,我今天竟见了一个故人了。”
“见了故人?”春儿呸了一声,直要吐到她脸上去,“我当是什么呢?就为了这个巴巴的来找我?你可真是聪明到了家,想躲懒横竖悄没声的出来就是了,何苦闹出这么一个把戏?”
黛眉也不敢抬手擦去唾液,只低着头越发小心的说道:“姑娘何不等我说完在说这话。若是看见了寻常的人,我怎么会特意来叨扰姑娘,横竖是遇见不同凡响的人物,才敢与姑娘说上两句罢了。说出来只怕连姑娘也不信,我遇见的乃是一个与华夫人长的一模一样的人呢。”
“华夫人?什么华夫人?”春儿还疑心她拿话填对自己,漫不经心的挖着耳朵回了一句。然而话语刚从唇齿间溢出去,人就傻在了原地,一把扯过了黛眉问道,“你再说一遍你说你遇见华夫人了?”
黛眉不想她反应比自己还大,愣愣的点点头,却又恍惚摇头:“是,也不是。我遇见的是西岳来的南华小郡主,只是奇怪她与华夫人长的一模一样罢了?”
南华小郡主长的与华夫人一样,天下间竟有如此怪异的事?
春儿皱着眉,犹是不敢相信,拽住黛眉一边往外走,一边道:“这倒是奇了怪了,走,你带我瞧瞧去。”
黛眉被她拉扯的一阵踉跄,忙疾走两步跟上她,一起往慈宁宫去。
且说到华裳跟着老太君应夫人见了殿,由于是有心想隐瞒,故而一入内就垂下了头,不敢随意站直身子。暖阁里太后听闻应府老太君来了,念及她已年逾古稀,也就不在意自己的身份,亲自出来迎接着,看她们跪拜在地,又急忙叫人搀扶起来,笑着说道:“老夫人最近身体可好?”
老太君起身微低下头,亦是含笑回答:“谢太后娘娘恩典,老身仰仗娘娘福息,身子骨还算利朗。”
“哦,那可见老夫人自己才是个有福的人,我是不如你了。”太后玩笑般说了几句,微侧身瞧着她身旁站了两个芳华女子,不由得笑问道,“你不是说要带了你的孙媳南华郡主来的吗?这里头哪一个是呢?”
老太君淡淡浅笑,拉过了身侧一个大红绣衣的女子,送到太后面前说道:“回太后娘娘,这个便是了。”
华裳听闻介绍自己,一双素手早已在下面纠结成团,太后娘娘闻言亦看向她,心里不期然咯噔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