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裳似乎是全然没料到不过一年时间，竟是与他再不相见，恍惚听着楼南化作黄土的那一句，心内直如浇了烹油燃了烈火，一瞬里就痛彻心肺。她早就猜测到自己过于暴露的言行务必会引起各宫生疑，来时便做了万全的准备，以待楼贵妃等人的考量，却再没想到她会说出如此诛心之语。
那个谦谦如玉一般的公子，那个会对着自己体贴关怀的公子，那个任凭自己践踏利用，仍是执意与她义结兄妹的公子，就这样悄无声息的从她的生命里走开了吗？
抿唇忍住急欲呼出口的那声不信，华裳暗自压下涌起的悲戚，淡淡仰起头，却是看着楼贵妃道：“贵妃娘娘孝心可感，楼公子如果泉下有知，想必会心安许多。”
楼贵妃故作哀凉的垂下头，脑海里却思量她前后的神情，方才虽是刹那闪神，但她万分确定眼前的这个容妃听闻噩耗时，是着实惊痛的，也不枉楼南掏心掏肺的对待她一场。
既是如此，楼贵妃也不再抓住她不放，横竖以后有的是机会来收拾残局，便重新抬了头强颜欢笑道：“但愿如此吧。”
太后笑了笑，瞧她极为不舒服一样，携了她的手又不免劝说两句，无非是多宽些心之类的话语。底下众妃眼巴巴等着楼贵妃与容妃闹不和，却怎么也不会想到，容妃出去一趟之后，活像变了一个人一般，模样俊俏了不说，就连言行举止也不似之前那样憨傻了，反而透着一种数不清道不明的沉稳与诡异。
妃嫔们相互里暗自考量，见着旁人不动声色，皆不敢有所动作，俱是面容含俏，听着太后等人说话，偶尔穿插数语，聊以活跃气氛罢了。
内中孟昭仪自华裳进来之后，就不住的观摩着她，如今再听楼贵妃话语，知晓贵妃也是持了怀疑的态度，放心自己所猜不错，暗里也不禁转动心神，把前后因果全数推敲一遍，在想着连日来的传言，楼相已呈下台之势，那么楼念慈的这个凭借外戚得来的贵妃之位，想必也保不了多久了。虽说她尚有一个皇子做依靠，可是这六宫妃嫔里有皇子的妃子多了去了，光是容淑德慎四妃，除去容妃不算，淑妃与德妃皆是育有皇子的人，要是当真算起来淑裕宫的大皇子比贵妃的二皇子还要年长数月。况且楼贵妃的性子，着实称不上贤良，这六宫之中妃嫔以下，各宫的婕妤美人良娣哪个没受过她的羞辱？怕是人人欲诛之而后快。
只不过，前儿皇上为了拉拢楼相，百般屈就她之处也让六宫忌惮不已，不肯在风口浪尖上触霉头。现在，她们楼家一门病的病，死的死，皇上与太后之间又多方施压楼相，不免有风雨飘摇之感，若想登上皇后之位，简直难于上青天，这也就不怪容妃的回来会引起她如此大的猜忌了。
孟昭仪嘴唇微舒，隐隐勾出一抹笑，遥望着坐上看似平和的姐妹，不觉在心里落下一计来。
正想着，宁寿宫外一队卤簿俨然已经到了丹樨之下，左右各是执举金瓜、宝顶、旗幡的侍从，冯德禄笑着伸出手搀扶唐明煌下了玉辇，瞧着廊檐下各宫带过来的宫娥，花红柳绿堆金叠翠，热热闹闹围了满满的一圈子，止不住笑道：“真让万岁爷猜着了，娘娘们倒是赶得及时。”
唐明煌浅浅一笑，穿了一袭家常的蓝缎织金团龙纹袷朝袍，披领镶石青漳绒宽边，衬大红色缠枝勾莲纹织金缎里，不见得多富贵，却比平常柔和许多。宫娥们早在小太监通传接驾的时候就跪拜了下去，太后身边的春儿是个足够机警的人物，且与冯德禄相交不错，故而见他朝自己使个眼色，便急忙起身打起了帘子，恭迎唐明煌入殿。
一时殿里的妃嫔亦已接到通传，跪拜一地无不口称万岁，独有华裳和沧澜，一个是懒得去跪，一个是不知道去跪，似主非仆的两个人，鹤立鸡群一般的站着。唐明煌抬头即见，欲要笑又忙抿住唇，给太后请安之后，便对众人说了一句平身，唯向朝着华裳招了招手道：“容儿你过来。”
华裳不知他什么心思，一张脸上丁点儿的笑容都不见，慢慢腾腾就在众妃羡慕记恨的杂乱目光里走向他，甩着帕子道：“做什么？”
唐明煌不去理会她时好时坏的小性儿，探了手只在她的发间模索一阵，半晌才说：“谁给你梳的发，越来越不如了，发簪都不知斜到哪里去了。”
华裳这才知他是为了这个，微微嘲讽几分，却又不得不谢了一谢。
唐明煌笑着接纳她心不甘情不愿的道谢，又看她穿着的是浅绿色缎绣博古花卉纹的常服，随手模了一模道：“这色缎与你的气色倒不甚相配，还是换一件的好。”
华裳瞥了他一眼，看他眸中分明带着调笑，知他是故意如此折腾自己，越矩一把挥开他的手道：“你管我呢，横竖我穿着喜欢就行。”
一句话说的众人无不色变，再一瞧唐明煌，却并没有分毫的动怒，惊讶之余更加对容妃能获如此殊荣感到不平。
以往楼贵妃虽是仗势欺人，那也因为她后头有着楼府做靠山，而这个容妃，一则不过是个选秀进来的，身份地位远不如前头的四妃，二则她原来并不见得有多讨喜，实在是因着样貌几分与华夫人相像罢了，故而妃嫔们怕楼贵妃是理所当然，忌恨她也一样是理所当然的了。这中间又不乏有挑拨离间的，看了唐明煌进来，一颗心思便只在华裳身上，少不得对着四妃中的淑妃德妃等人耳边吹吹丧气风，故意激起千层浪来。
张良娣已是被孟昭仪培养出来的人，且又爱多嘴多舌，凡是绝少不了她的份儿，且如今她位份低微，昔年淑妃未曾觐封的时候，也跟着淑妃在淑裕宫里住过些时日，眼下虽跟了孟昭仪，但常日里面碰面见着，没有个不通话的，此刻便只做无辜悄向淑妃道：“姐姐也瞧一瞧，可是越发没有体统了，咱们万岁爷若是宠爱一个人也就罢了，该有的规矩总不能荒废。如今我看着，她竟连请安都给浑忘了，可见这人就是不能高捧着。”
淑妃朱唇半开，想要说话，却又吞了回去，笑了一笑道：“她原本就是个痴傻愚顽的人，何苦去跟她较劲？万岁爷疼宠她，那是她的福分，终归是与咱们不相干的，妹妹快别气了。”
张良娣见她不欲接自己的话说下去，嗓子眼里无声哼了一哼，面上犹是体贴一般得说道：“姐姐这是说的哪里话？难不成妹妹我就是那样专与她过不去的人吗？不过是怕她这么样，坏了宫里头的规矩，倒让后来人疑惑咱们素日都是这妖妖乔乔的模样。再者，她是主子也就罢了，身旁跟着的丫鬟怎么也不知规矩起来？难道她也当得起主子？”
淑妃见她说的话又快又急，深怕惊扰旁人，忙握住她的手轻声劝慰：“你可别多心，我不过是这么一说。至于妹妹说的丫鬟，我倒没瞧见，可是那个穿着红衣的？”
“可不就是她。”张良娣不无嫌弃的嘟囔一声。
淑妃这才正经的看了，瞧着那女子长眉连娟，浮翠流丹，诚然比不过容妃丽质天成，却也是个点额寿阳般风流蕴藉的人物，便是放在六宫妃嫔中间，也足以称得起上乘之姿。
当下就皱了眉道：“好生奇怪，这个人我竟像是在哪里见过的。”
“姐姐见过吗？”。张良娣狐疑的扭头看了一眼沧澜，纵使粗心如她，也看出了沧澜身上不同于一般女婢的尊贵天成，无端瞪着眼，少不得忖度她真正的身份。
眼见着唐明煌的戏也演得差不多了，华裳暗里白他一眼，才见他坐在太后右首，笑问道：“母后这里也过于热闹些，比儿子的承德宫有趣多了，亏得儿子今日无事，想着母后身子也不知大安了不曾，这便命人起驾过来，可巧赶上了。”
太后掩口轻笑了数声，看着他虽是与自己说话，余光却不住打量端坐下华裳，遂也不替他遮掩，只管开口说道：“皇上哪里是来看哀家，分明是惦记有心人罢了。”
唐明煌温润一笑，五指无意摆弄着宫娥奉茶端上来的斗彩高士杯，瞧着那北侧手捧书卷的绿衣童子，道：“儿子并不是母后说的那样。”
太后哧了一声，薄唇轻吐，却是转头问向楼贵妃道：“贵妃，你不是有话要跟皇上说吗？如今他正巧来了，就在这里说了吧。”
楼贵妃不想太后竟在这会子提出这个事，看着唐明煌不咸不淡的目光笔直瞥向她，忙起身道：“臣妾着实有事要与皇上说，臣妾的父亲久已卧病在床，家中又无兄长弱弟，所以臣妾特向皇上请旨，能否准臣妾回家一回，看看老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