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抿唇一笑,那一双久经风霜浸染的眸子明如重露,点滴寒翠,片刻才轻启朱唇道:“这皇城大概是要变天了,也不知皇儿那里是否是个好天气。”
春儿闻言暗暗垂下眼睑,世故如她,自然知道外面不会太平的了。太后口中的皇儿,应该就是那个传言里立储不成反被放逐的庄亲王吧?
手上缓缓带了三分力气,春儿一面替太后捶着腿,一面在心内慢慢勾量起来。
而城中应府显然也没能安宁下来,自那日在铺子中见到了与华裳极为相似的人,苏蓉蓉这两日便不曾定下心神。虽然里外警告了跟出去的丫鬟们,让她们不得去应夫人面前浑说,然而面对自己,她却怎么也不能装作这事没发生过。她太明白华裳的存在对于她自己有多大的不利,先不说自个儿在这应府的地位,便是在应扶唐面前,只要华裳还活着,就没有她的立足之地。
凝神细细思量了一遍这里头的端倪,苏蓉蓉秀目闪烁,不知不觉中便记起她初过门的时候,应夫人对她说的那些话。若是她没记错的话,应夫人说的是那个和亲来的南华小郡主因为在宫中救助容妃娘娘,不幸溺水而亡了。因关系重大,故而府上不敢对外宣称小郡主的死讯。彼时她一副心思全落在了要嫁进应府一事上,倒不曾多想,如今再看去,怕是没那么简单才是。再者,她原先就觉得那个南华郡主来历可疑,兼之长的又与华裳十足相似,那一次入宫,就连太后她们也直说倒像是见过的。
此后更是无缘无故就说了让南华郡主留宿宫中的话,虽说唐宫里是有命妇入宫侍候太后及宫妃的先例,但早些年的时候,因帝王担心君臣生隙,便将此规矩革除永不叙用。如今老话重提,换做旁人也就罢了,为何偏偏是她南华郡主?
再一想着头两年大街小巷流传的三家抢女之事,苏蓉蓉不由暗道,难不成这个南华郡主便是昔日的华家四小姐华裳?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那一日她在街上遇见的西岳来使,必然是苏秀秀无疑了。
心头思绪迭起,苏蓉蓉十指交握,暗下决心,这件事她必然要查个水落石出才行。
冷眼瞧着云儿已经带了小丫鬟们退下去,苏蓉蓉躺在床上听着外面再无动静,方轻手轻脚的起床拿过屏风上搭着的氅衣,悄悄的披在身上,又模起桌子上放着点蜡烛用的火折子,方缓缓推开门闪身出来。
院子里月光如水,泻落一地,因是三月初春的天气,正值万物复苏,遒劲的枝桠间已然长出女敕绿的叶子来。苏蓉蓉敛气屏声,小心的从自己的厢房里穿过长廊,绕进后院里去。
耳边一片沉寂,后院里因为无人看守,又有柴房在内,故而并不曾点火烛,入目皆是昏沉沉的黑色。苏蓉蓉瞅着周围无人,忙将手上拿着的火折子点亮,恍惚那次老爷让她们整理过其中一间偏厢的,苏蓉蓉四下找了找,眸中一亮,便一步一步的挪向靠近柴房的那间。
她想的专注,并没有觉察到身后的异常,一双精明的目光自她迈进后院以来,便不曾离开过她。
眼见得那双素手就要推开偏厢的大门,隐秘在暗处的男子不觉冷笑一声,弹指间一点星光便趁着开门的刹那,直朝苏蓉蓉而去。
苏蓉蓉不禁哎呀叫了一声,慌慌的一把捂住嘴,举着灯火神色惊慌的打量了一圈,低低的问道:“谁在那里?”
初春的残风呼啸着从她发鬓而过,苏蓉蓉不由得打个寒战,犹在强撑着,见无人应答,只疑心是自己多虑了,再一次推了偏厢的门。
或许是转瞬之间,亦或许是刹那,便是苏蓉蓉自己都不知道,那漫天的大火是怎么燃烧起来的。她只记得她推开了门,只记得眼前一暗,再醒来便听说云儿说昨儿后院里失火,足足少了一个时辰,毁掉了三间偏厢,连柴房都烧个干净。应老将军和应夫人都吓了好大一跳,命人四处查了,说是不知哪里掉落的火折子引起来的。这也倒罢了,谁知老将军巡点了一番,直说大事不妙,与夫人关在房中也不知商议了什么,出来就红着眼眶命人带信给小将军去了。
苏蓉蓉见她这样说,只呆呆的坐在床上,攥着被角半晌惊得不知如何言语,到底没敢把自己昨晚夜探后偏厢的事给说出来。
那信笺因是应老将军千叮咛万嘱咐的,一路不敢耽搁,不过换马疾驰了两日,就送到了应扶唐的手里。此时边疆战事已经告一段落,应扶唐心有它意,倒未曾刻意挑起是非。
此刻见了家中来信,不觉疑惑笑问那送信的常侍道:“我父亲和母亲可好?”
常侍道:“老爷和夫人都大安着,让问将军的好。”
“我这里没什么好不好的,只要不打仗,横竖留条命在呢。”应扶唐听说二老无事。放下一颗心又道,“我看你火急火燎的来,家里最近是否是出事了?”
常侍勉强笑道:“将军英明,府里头确实出了几件小事,头里二女乃女乃受了一回惊,静养了两日,这几日也不知是否是天气干燥的缘故,家中后院的几间偏房着了火星子,烧了不少。亏得发现的及时,把火给扑灭了,加上那里一向又没人居住,倒是不幸中的大幸。奴才想,老爷此番写信大抵也是为了这事。”
应扶唐突地眼角一跳,直觉问道:“后院偏房烧了?烧了几间?”
常侍道:“将军莫急,只烧了三间,余者皆是无恙。”
“哪三间?”
常侍蓦地一怔,方才没听错的话,小将军话语里倒是很大的愠怒呢。低头拱了拱手,他小心禀明:“靠近柴房的三间都烧了。”
哗啦应扶唐再忍耐不住,抬手掀翻了桌案,怒瞪着常侍喝道:“把信给我,出去备马,传令给左誉,命他留守,本帅今夜回城。”
“是”常侍唬了一跳,忙不迭的出了营帐,寻左誉去了。
这里应扶唐急火火的拆了信,果见他最担心的事儿还是发生了,不由的一把将信撕个稀巴烂,狠跺了两脚,才出了口气。颓丧的坐到了身后的太师椅上,在腰间模索半晌,才拿出一个玉珏来。那是当日华裳嫁过来时,西岳王与皇后送的贺礼,他与华裳一人一个。因佳人远逝,他便一直将这玉珏带在身边,只当她从未离开过。
而今才知,珏便是绝一隔两地,从此再不相知了。
他正暗自冥殇,已经备好马匹的常侍弯身在帐子外叫唤了一声,应扶唐长长吸口气,胡乱涂抹去脸上的沧桑疲惫,起身掀了帘子出去,顾不得与赶过来的左誉多说,一翻身,便跨上马疾驰而去。一路的奔波,一路的辗转,等到他们回到应府,家中烧坏的几间偏房已经修葺多半了。
应老将军和夫人听说应扶唐回来,都心知他是为何,叹了一回气也不便拦住他,任由他一径奔到后院,看着一地的残渣碎屑,到底心灰意冷。那一场大火,终将让他绝望。
应夫人红了眼眶,拍了拍他的肩道:“她都已经去了那么久,这会子虽然横遭不测,但娘亲想,这便是天意吧,咱们终是留不住她的,你与她注定无缘。”说着,便止不住悲戚,掩袖落下泪来。
应扶唐看了一眼应夫人,呆楞看着新翻盖起来的三间偏房,片刻才呢喃说道:“什么都没有留下吗?那冰棺呢,冰棺都没能留住她么?”
应夫人点点头道:“因着太过靠近柴房,火势又凶猛,冰棺都化了。等到发现的时候,整个房子都没了影儿,又如何能找到别的?”
“那么,纵火的人呢?纵火的是谁,府里查出来了没有?”应扶唐面色泠然,转过身问道。
应夫人显然被他问住了,迟疑了许久才道:“这事说来也奇怪,府中查询了几日,都毫无头绪,只知是一个火折子引起的,都道是天干物燥所致。老爷也亲自查了一遍,也没什么主意。”
应扶唐闻言不觉蹙眉:“这倒是奇怪了,谁人那么大的胆子,敢在将军府放火?”
应夫人讪笑了一回,忽又想起一事,忙拉着应扶唐道:“你媳妇前儿因这场大火受了不少惊吓,你去看一看她吧。”
应扶唐冷声一笑:“我媳妇?我媳妇早已死了,如今尸骨无存,娘亲让我看谁去?”
“你”应夫人无语噎住。
身后苏蓉蓉恰恰搭扶着丫鬟的手腕过来,神色不禁瞬间黯然,好不容易咽下心头的委屈,才幽幽的开口道:“娘,将军。”
应夫人与应扶唐听见声响,一齐看向了身后,正见着苏蓉蓉面色憔悴,苍白无力的那里,端的是弱不禁风惹人怜爱。
应夫人最先一步反应过来,忙上前责怪她道:“你怎么出来了,今儿风大,好好在屋里歇着就罢了,万一再经风吹着了凉就不好了。”
苏蓉蓉温婉笑了笑,晶莹的眸光却是慢慢落到了应扶唐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