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煌伸出手,轻轻的从桌案上抚模而过,触指冰凉,一如心头的那抹伤痕,不碰则好,一碰就是无止尽的忧伤。
淡淡的点点头,他吩咐道:“过了子时,命金吾卫送出去吧,小心些别惊动了旁人。”
冯德禄答应一声是,这才转身悄悄的退出去。
怅怅呼出胸中的闷气,唐明煌轻咳一声,不多时从屏风后的暗门里闪身出来一个黑衣束着明黄腰带的男子,弯身拜道:“主上。”
唐明煌摆手示意他起身,看了一眼他的神色道:“怎么,事情办妥了?”
“办妥了。”那人微微站起身,眸光坦然,身姿俊朗,便是站在帝王之前,也鲜少有卑微之态,似乎是怕唐明煌不够明了,又多加一句道,“容娘娘的骨灰我已经带回了,因是事出突然,并没寻回多少,还请主上定夺吧。”
说着,就从怀里掏出巴掌大的一个扁壶来,欲要递到唐明煌手上,却见他一侧身,却是淡声说道:“你找个地方给她埋葬了吧,找一处干净的地方,再请法师替她做一场道法,来生别让她再进皇家了。”
男子微微一怔,片刻才回神,慢慢的将那扁壶依旧塞回怀中,又听唐明煌道:“今儿晚上朕将会派人送你的姐姐去长公主府,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男子轻哂道:“主上心意已定,属下无话可说。”
唐明煌不置可否,忽的又问一句:“你当真不知华裳去了哪里?”
男子摇摇头:“不知。”
唐明煌微微低头,看着他的眼睛,半晌才笑出声来:“怨不得肃清长公主这么多年来一直对你念念不忘,便是朕都颇为赏识你了,忠勇仁义,此四字卿一人独得,也算是我大唐之幸,朕把半壁江山交给你也可以放心了。”
“皇上谬赞。”男子似有不屑,却又是微微一笑道,“属下虽不才,也曾听说过强扭的瓜不甜,如今主上既然为华裳如此伤心忧虑,倒不如放她离去,图个眼不见为净才是,何苦拘住她的人,却拘不住他的心呢。”
唐明煌双眸霎时明亮,像是一汪静谧的沉水,暗沉沉乌压压,埋藏着无数不与人知的心事,看着他道:“朕何尝不想这样,只是也有一句话要你知道,朕眼下已经是身不由己了。若然不曾遇到她,朕这一生自然会有皇后,会有后妃,会有一千个一万个比她要好的女子随侍左右,可是遇上了,便不能说放手就放手。有件事你或许不知道,但你的姐姐和妹妹定然是知道的,你此番送了你姐姐去公主府,找个没人的地儿见一见她吧,问问她为何皇宫楼府与应家都非要娶你的妹妹,再来跟朕说话。”
男子低头静默片刻,方低低应身是,闪身从来的地方出去了。
眼前的烛光微摇,唐明煌暗里笑了一声,却又拍了一下手,看着一个人进来单膝跪下,便嘱咐他道:“传旨下去,就说朕偶然风寒,圣体不虞,着楼刃瓷入宫南书房伴驾,明儿早朝也不必去了。”
侍从颔首答应,与刚才出去的男子一样,从隐藏的暗门里离开。
接送华香等人的车马已经在芳华门外停住,冯德禄便假借了命妇入宫服侍特奉旨送出之意,悄悄地送了华香并苏秀秀橘梗到午门外头,顶头见了一队人马停在那里待命,忙上前弯腰笑道:“周统领,这里头坐着的是一品诰命夫人,与大长公主最为交好,因大长公主诸事繁忙,皇上特命尔等送了夫人过去,陪大长公主说说话,解解闷,都好生照应了吧。”
周统治原是御林军里专司四大宫门守卫的头领,此刻见到皇上跟前的红人冯德禄,倒不敢居高自傲,忙下了车抱拳应声道:“劳烦公公亲自跑一趟,臣等这便送夫人去公主府。”
冯德禄笑着说声劳累,直看她们的车马拐过弯去,方带了人回宫复命。
周统治闻说是送去长公主府上的,又见得车马俱是一品诰命所用的朱轮华盖,自然不能怠慢,着人赶车起行,前后围拥着往街上走去。
头里已经有人见宫车出行,早早净了道路,让他们一路无阻的过去。华香坐在车里,容颜平静,仿佛华裳失踪一事于她而言不过是天方夜谭,不足为信一般。
倒是苏秀秀担心不下,开了口道:“二妹妹,你心里是否已经有计量了,知道华裳在哪里?”
华香一笑摇头道:“我并不知道,嫂嫂为什么这样问?”
苏秀秀道:“我看你与华裳最为交好,此刻她不见了,你却不忙不乱,窃以为你是知道此事的,又或者是来时西岳王商量好的,是他派人接了华裳离开,故而你有此表情。如果连你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这会子怎么这样安静起来?”
橘梗从旁听见,也忙附和道:“秀秀说的对,我才刚疑惑你怎么不急了呢,也以为你是知晓的呢。”
华香扭过头,看她二人都是言语切切的模样,好笑说道:“正是因为我与华裳交好,才知她现在必然安妥无恙,倒是姨娘和嫂嫂,关心则乱了些。别的不说,以你们之见,唐皇对我妹妹心意如何?”
苏秀秀道:“可谓专宠后宫。”
“那么,我妹妹对唐皇心意如何?”
苏秀秀迟疑道:“四姑娘对唐皇却不见得那样真心。”
“这便是了。”华香叹了口气,微微一笑道,“唐皇对华裳如此上心,自我们入宫以来,凡是华裳提出来的,他没有不依她的,凡是华裳想要的,他没有不送到的,但是你们也都看到了,他独独不敢放华裳跟我们出去,知道这是为什么?是因为他自己心里清楚,华裳并不留恋皇宫,也不留恋他给的荣华富贵,所以初见面的时候,他甚至下了命令不许宫人透漏出华裳的真实身份。若然没有这次的失踪一事,怕是我们现在还会蒙在鼓里,以为华裳依旧是那个应府的将军夫人呢。”
苏秀秀与橘梗听了,俱都点了头称是,忽而又想起一件事,橘梗便追问道:“可是我们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不担心华裳?难道说,华裳的事儿是唐皇做的么?”
“那倒不是。”华香摆手示意她小声些,这里自己也压低声音道,“先时我们都被华裳失踪的事儿迷昏了眼,倒不曾想过皇上的话,你们还记得么,唐皇曾说过若是容妃找不到,便让我们暂居宫中,不许回西岳半步。可眼下他就自己派了人送我们出宫去,这就说明华裳的事儿有下落了,而且还牵连到内廷,为防风声泄露,唐皇才执意送了我们去长公主府。”
橘梗闻言长哦一声,似懂非懂的说道:“那么,这便是他们自己狗咬狗一嘴毛咯?”
苏秀秀和华香听她言语至俗,皆扑哧一声笑了,都说正是,苏秀秀一时心念及至,又道:“依我看来,四妹妹保不齐就回了应府呢,那日我们不是在街上见到了苏蓉蓉么,说不定就是她回去告的密。”
华香笑而不语,心里却不这么想。要是华裳回到了应府,应家如若知道华裳现今的宫妃身份,定然不会这样平静的,怕只怕,华裳是落到了知情人的手里,成为了掣肘朝廷的棋子。
只不过,这棋子太过重要,倒没有生命之危,这才是她放心的地方。
低头看着车厢里的裁绒毯子,华香失笑一阵,不由得在心里默然,华裳啊华裳,能帮你的都已经帮到了,只看你自己怎么走好下一步了。
说话间,车马已经到了长公主府,门前台阶下的小厮见了朱轮车,忆起白日里公主传递出来的吩咐,都知道是一品诰命夫人来了,忙上来三四个小厮,牵了那车子从角门进去。
府里的管家掺了福登科出来,与周统治作揖问了好,才目送一队人马离开。殊不知,墙角根沿早有一个人影窜入府中去了。
沧澜在二门里听的小厮们通传,说是一品诰命夫人到,便知是华香一行人来了,只因她府上都是唐明煌派来的人,又有本家的也是经过大长公主挑选的,故而也不避讳,自己出了门接了,上前笑迎华香道:“皇后娘娘纳福,家舍简陋,本不足以恭迎大驾,还请皇后娘娘见谅。”
华香忙扶了她的胳膊拉她起来,及至看清面容才惊了一声道:“是你?”
苏秀秀和橘梗在后面听见,不觉也望着沧澜几眼,彼此相视吃惊,怪道当日华裳对她如此的礼遇有加,原来竟是个真真正正的公主。
沧澜看她们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却也不解释,大方的笑说一回,依旧迎接华香等人进去,又亲自接引着见过大长公主与驸马,方着人送了她们回房休息,只说明儿再谈。
华香怀揣了一肚子疑惑,跟了苏秀秀和橘梗安歇不提。到了晚上,府中各处都道家里来了贵客,皆是不敢马虎,把那些个羊角灯白屏灯都拿出来点来,平日里用不着照亮的地方,都让它亮如白昼。
这可苦了锦衣夜行的华衣,本该几步路就到的地方,只为躲那烛火,倒走了好一阵子的弯路,才到华香等人住的地方,打晕了公主府的一个小厮,扮作送热水的模样,混进院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