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九月就从指缝里溜走了。翠屏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早上,二夫人让我过去一趟,要给我做身大红色的衣裳,预备在生辰那天穿。因为十月初十是我的生辰,按照北地习俗,生辰那天必须要穿红色衣裙,而我的衣裳除了那件嫁衣,都没有大红色的。
依照玉禾话里的意思,我留下翠屏在定风阁看着,带着史梦娴来到二夫人的统娇院。裁缝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以前的李裁缝跑得人影儿也没有,这次的这位也是燕都城内小有名气的,姓黄。
“黄师傅,这位是我们的二少女乃女乃,江南苏家嫡长女,你做衣服可要仔细些。”二夫人笑眯眯地坐在上位,对正忙着给我量尺寸的黄裁缝嘱咐道。
黄师傅停下手里的动作,弯腰讲了一连串保证的话。
我微微一笑,转了个身,他拿着尺子量我的肩膀。
麝香事件就这样过去了,二夫人一口咬定那件事是司徒季朋所为,在表面上我也只能认同。仍旧和她说说笑笑地相处下去,就是和玉禾站在一起,我们彼此间也要笑脸相对。
量完尺寸,穿回衣服。二夫人在上边笑道:“史姑娘也来量一量。”
我握住史梦娴帮我系衣带的手,打趣道:“二夫人要出钱替你做衣服呢,去量量尺寸。”
二夫人呵呵笑了,起身推着史梦娴到黄裁缝跟前,打开她的两只手,“瞧瞧二少女乃女乃,真真一个小气鬼!守着金山银山不舍得花,老是打我的主意!罢了罢了,我出就我出吧,谁让我好欺负呢!”
史梦娴垂下手,略带害羞,推辞道:“二夫人抬爱,民女本不该推辞,可是二少女乃女乃给民女的衣服都是崭新的,民女已经够穿,不好意思再让二夫人破费,民女何德何能,能得到二夫人和二少女乃女乃的照顾。”
“说是送给你就是送给你,一再推辞,感情是看不起我二夫人的东西?”
二夫人开玩笑着说道,却引来史梦娴的一通紧张,连忙解释说不是,二夫人依旧笑呵呵地让黄裁缝给史梦娴量尺寸。
才短短半个多月,司徒家的人都喜欢上了史梦娴。尤其二夫人更甚,每次有事找我,都明理暗里示意我将她给带上。
史梦娴不是司徒府里的人,和大家不沾任何的厉害关系,她本身又是个极会看人眼色、乖巧伶俐,说话又讨喜的姑娘,而且还多才多艺,不管是琴棋书画还是女工易牙之术都精通,又愿意教人,因此赢得司徒府上上下下的好评。
趁着她们都忙,我走出厅堂往右拐,穿过回廊,踱过汉白玉石桥,绕过葫芦架,来到安招弟的住所。
门房开着,丫头们在院子里整理积雪,我自己掀开门帘进去,循着叮当悦耳的声音往里走,看见安招弟坐在铺着虎皮的暖榻上,脚下穿着一双女敕绿色翘头软棉鞋,右手捏着一根细针。正专心致志地将桌子上大小不等、颜色各异的珠子穿成一串。
“在干什么呢?”
我走过去笑问道,吓了她一跳。她抬头看见是我,拔出不小心刺进指间的针,站起来笑道:“你怎么来了,快过来坐。”边说着边起来让座。
我坐上她的位置,月兑下鹿皮小靴,双脚踩上暖炉,因汗湿而冰冷的脚马上暖和起来。
“做的什么?”我拿起桌上的东西,翻来覆去,始终看不出这是个什么玩意。
“不是这么拿的!”安招弟笑着伸出手,揪着一个线头将那东西提起来,另一只手将缠绕在一起的珠玉线条顺理好,一阵叮叮当当的乐声过后,那东西显示出了模样,原来是一只已经做好一半的风铃。
最上头的一个带着旋转花纹的四边形从四周慢慢向中间凸起,四个角和最中间部分各穿一个小孔,小孔中各垂下一根丝线,吊着一个四分之一大小的同样四边形,也穿有四个小孔,系着四个印有浅蓝色花纹的两寸长薄薄铁圈,最中间的一个小孔穿着丝线,中央系着一颗拇指大的椭圆形碧玉,恰巧位于四个铁圈的中间,丝线末端系着一只小巧的浅蓝色铁片蝴蝶。随着安招弟手指的动作,蓝色蝴蝶晃动,带动玉石敲击在铁圈之中,叮当作响。
桌上还有一只同样颜色,却比另外四个小蝴蝶大上四倍的大蝴蝶,和四条比其他铁圈长两倍的铁圈。估计是要穿在最中间的。
“好漂亮的风铃,是要送给我的吗?”。我爱不释手地把玩着风铃,笑问道。
安招弟在针线娄里翻找会儿,捏着个东西走回来,挨着我的近处坐下,笑道:“这个是送人的,不过不是送给你,你若是喜欢,我下次再做个送你。这才是给你的。”说着拉出我一只手,将一个软软的东西塞到我手里。
摊开一看,原来是一只小巧的荷包,才手掌大的地方,竟让她绣上了半池荷塘,一座小桥,一棵垂柳,一方凉亭,定是费了不少的功夫。
把荷包塞进腰间,我不乐意道:“你也太偏心些,送给别人这么漂亮的东西,却拿个破荷包来打发我!”
“我辛苦了三四天才绣好的,你竟然说它是破东西,还我!”
安招弟伸手问我讨回,被我死死按住腰间。赖皮道:“这是人家在北地过的第一个生辰,你就送我这么小的东西,我当然不乐意喽,可怜我娘家在千里之外的江南,通个信都难,更别说见面。”
“瞧你说的,至于这么可怜嘛!”安招弟坐回来搂着我的肩膀,一时间也有些伤感,大概她也是想家了。我的家在江南,路途遥远回不得,她的家就在燕都。但是二夫人管得严,她又只是个妾室,一切做不得主,一年也难得见家人一次。
扭头拭了拭眼眶,安招弟转头笑道:“你的生辰礼物我早就准备好了,但是要在你生辰那天才能送给你。”
我叹了口气,无限苦恼地说道:“七夫人肯定还在生我的气,我该怎么办呢!”
“她呀!”安招弟也跟着叹口气,无奈道,“她就是这个性子,无论对待谁都是这样的,你别放在心上。她的性子有些怪,喝茶爱喝极浓的苦茶,穿衣爱穿极艳丽的颜色,不爱吃面,爱吃米,现在怀有身孕,性子越发拧。”
“姨女乃女乃,二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小丫头在门外说道。
安招弟拭了拭眼睛,起身笑道:“你坐着,我去看看。”
一个人坐着挺无聊的,我从床下找出安招弟一双软棉鞋穿上,将鹿皮小靴放在暖炉上烤着,站起来在屋子四处转了转,不知不觉中又到那幅画前。
画中的女子一身白衣,长发及腰,明明百花齐放的春天,但是整幅画给人的感觉确是渗入到骨髓里的寂寥。距离上次看这幅画才三四个月,可是这次看来,却觉得画中女子的悲伤背影非常熟悉。
身后脚步声响起,转身看见安招弟回来了,我笑问道:“二娘找你什么事,这么快就办好了。”
安招弟笑道:“让我给大少爷的女乃妈郑妈妈做几双棉鞋垫。”
我一愣,这些都是下人们的事情,就算二夫人感激郑妈妈女乃大大少爷的恩情,也用不着让安招弟一个姨女乃女乃给她做针线活。
“没事的,”安招弟一边在篓子里找料子。一边对我回头笑道,“我做惯了。”
刚才在说到七夫人怀有身孕的时候,安招弟脸上有一闪而过的自怨自艾神情。我暗叹口气,想到她嫁给大少爷三年,肚皮却一点动静没有,也难怪大家都不把她当回事,她性子又软,当初像金蕊这么欺负她,在金蕊挨板子的时候,她还去给人家求情。
奇怪的是,既然她三年无所出,为什么二夫人不替大少爷再纳房小妾,而且大少爷的年纪已经不小,为何正房一位悬空至今。
我看着她忙碌的身影,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大夫有为你开过方子吗?”。
“什么?”安招弟停下手头的动作,抬头不解地看我,见我欲言又止的样子,又低头在竹篓里翻找。
我以为她没有听清,于是走近了些,却发觉她的腰弯得更低,头都快埋到竹篓里面,双肩颤抖,原来她已经听明白了。
我掰直她的身子,她连忙扭头,转得很快,我还是看清了她流满脸颊的泪水。
我默默地掏出手绢替她擦。她接过我手中的手绢,在脸上擦拭,半晌没有讲话。
我轻轻抚着她的后背,试探地开口说道:“请大夫过来看看吧,我在一本医书上看过,生不出孩子,不一定是女人的错,男人也可能有问题。”
大概不好意思开口说这些事情,她忸怩了一会儿,最后轻声说道:“什么偏方、秘方都吃过了不少,可是……他不努力……我……能怎么办……”
我一愣,没明白过来,大少爷不愿意和她同房?他们之间的感情并没有像外人看起来这么好?可是大少爷在外并不花心,在内又只有安招弟这么个妾室,难不成他本身有问题?
脸颊滚烫起来,我不敢再往下想,安招弟将手绢还给我,又低头在竹篓了乱翻,明明她要找的那几块棉布料子就在眼前,她却没有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