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八的早上,小风干涩涩地吹着,卷了些几乎不可察觉的暖意。各宫的地龙、手炉都烧得少了些,只有丽春台没有削减。饶是如此,蕊瑶仍然察觉到一些人一日胜似一日的怠慢之意,她恼羞成怒却又无可奈何。可再义愤难平,也比不上此时的进退不得来得熬心。
“姐姐,你倒是说句话啊。满月要是看见了你现在的样子,也不会安心的。她已经不在了,你还得保重身子,为她报仇。”蕊瑶端着药碗,坐在床边上,苦口婆心地劝着。
萱娘、鱼凤在侧,眼角都有泪痕,方才也劝了几句,可没说几句就哭了,越发不敢劝了。蕊仪两眼直直地望着前方,满月留下的血书搁在床沿上,这丫头不会说话,留下的东西也不长。
“姐姐,已经通报了皇上,皇上一会儿就来。你别伤心了,憋了气,对身子不好。”蕊瑶又劝道,把银勺凑到她嘴边,巴望着她能喝一口。
“啪”银勺被蕊仪用力一推落了地,她忽然猛地向前挣去,想要下床。眼泪先是无声地落了下来,被蕊瑶拦住,又挣了几下,她大哭出声,边哭边喊着,“我要见皇上,见皇上,你们带我去见皇上……”
“姐姐!”蕊瑶惊呼一声,蕊仪已经晕了过去。
萱娘、鱼凤赶忙到偏殿寻太医,生怕蕊仪这一气,来个雪上加霜,再气出个好歹。可是到了偏殿,发现太医竟去了别的宫里,二人又一番好找,赶回来时李存勖刚刚进了内殿。
蕊仪面白如纸,可因天生肌骨剔透,此时看来竟自有一番晶莹。蕊瑶让开位子,李存勖坐了过去,从后抱住蕊仪,搓着她的手,想让她暖和一些,“太医呢?朕不是让崔敏正留在这儿么?”
“臣崔敏正拜见皇上、婕妤娘娘。”崔敏正恭敬地道,额角还有汗,显然是奔波而来,“臣到袭芳苑为赵才人看诊去了,赵才人指名让臣去,臣实难违命。没想到就这么一会儿,淑妃娘娘就……”
“行了,快来给淑妃看诊。”李存勖看见蕊仪眼皮子动了两下,觉着她快要醒了。
“臣这就为娘娘施针。”崔敏正赶忙着手施针用药,从药箱最底下取出祖传的醒神香。
李存勖眼中闪过一抹阴郁,声音清晰、冷冽,“赵喜义,传朕旨意,降赵瑜茵为采女,罚例银一年。”
赵瑜茵原没什么家底,一下子降了两级,还没了一年的银子,不仅让她没了面子,也让她捉襟见肘。这是做给六宫之人看的,蕊瑶松了口气。看着李存勖此刻眼中仿佛只有蕊仪一人,她再有不甘,也抵不过对蕊仪的心疼,招呼了萱娘、鱼凤,悄悄退了出去,把内殿留给他们二人。
“啊……”蕊仪惊呼了一声,慢慢睁开眼,她挣扎着想坐起身,“皇上,皇上,臣妾好久没见到皇上了……”
“皇上,娘娘只是一时急火攻心,臣这就去开方子。”崔敏正告了退。
李存勖扶住她,紧紧地将她搂在怀里,“这几日朕政务繁忙,没来看你。朕以为有朕的旨意,他们会好好照顾你的。”李存勖歉疚地道,不敢看她的眼,生怕看到恨意。
蕊仪推了他一下,继而绵软的拳头雨点似的打在他胸口上,“皇上不来,他们还以为皇上不再宠爱臣妾了。他们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可臣妾知道,他们就要不待见臣妾了。”
以为她要说孩子,以为她要说他亲手害死了他们的小皇子,李存勖眼中闪过一抹错愕,“是朕疏忽了。”他轻叹了一声,轻轻拭着她的眼泪,“朕不是来了么?别哭了,好好的把身子养好,等天暖,朕再带你到衍藻宫住上一段。”
“臣妾谢皇上体恤。”蕊仪眼中饱含着泪水,目光落落在床脚的血书上。
李存勖也看了过去,拾了过来,看了几眼,连忙放到一边,再也不让蕊仪碰一下,“满月的事他们也报了朕,朕知道她的委屈,也知她在信上为何还要如此说。朕可令内廷除去她的污名,封她为女史,再赐予她家人银两。”
“臣妾代满月谢过皇上。”蕊仪伏在他怀里,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襟,“满月在人前认了罪,她是怕有人抓着不放,再连累了臣妾,才悬梁自尽的。”
“朕知道,朕都知道。”李存勖无声地叹息,想许诺些什么,又无法开口。
“皇上明白就好,这天下还有人知道她的为人就好。皇上不知道,满月是个心善的,踩死只蚂蚁都得吃两日的斋,也不知她前世造了什么孽,落得如此下场。”蕊仪泪眼朦胧地看着李存勖,眼中没有责难,只是无限的委屈与似有似无的柔情,“臣妾不是故意说这些的,臣妾只是怕自己也落得如此下场。”
“有朕在你身边,不会的。你一病了就胡思乱想,朕这就命你不许想了,一心一意地把身子养好。来年,再给朕怀一个小皇子。”话一出口,李存勖就后悔了,立刻别开了目光。
“皇上。”蕊仪轻唤了一声,撑着身子凑过去一些,看着他,“臣妾只顾着想自己了,把皇上忘了。臣妾不怪皇上,也怪不得皇上,只是天意。哪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的?是他和咱们没缘分,他也定不想看着臣妾和皇上自责。”
自责的不光是李存勖,更有她,蕊仪此话半点没有责怪他,接下来的话更是如此,“要怪就怪臣妾不小心、不知回避,刚巧就撞上了。是臣妾没有福气,怪不得任何人。”
日头从窗子里透进来,照在他们背上、臂上暖暖的,李存勖握着那柔女敕如丝却有些冰凉的柔荑,揽着柔弱而微微颤抖的身子,一股子钻心的疼袭遍了全身,“朕也有错,朕不该把你牵扯进来,朕以为你和他……”
“皇上,臣妾明白皇上的苦心。”蕊仪止住了他,那话决不能出口,“天子心中有天下,怎能因为臣妾一介妇人而有所改变。若非臣妾的信,若非臣妾的父亲是他的老师,他也未必会来,皇上的决断没有错。”
李存勖目中染了血红,望着帐顶,也许他不该除去李存勖,可老天不报应在他身上,却报应在最无辜的孩子身上。想到此,他心中更是愧疚难受,“蕊仪,朕和大哥之间的恩怨说不清,也道不明,朕不能告诉你,但朕可以保证,以后不会再把你牵扯进去。”他收紧了手臂,紧闭了眼,眼角滑下一滴泪,“朕会好好待你,好好待你一辈子,年年陪你看花落花开。”
“臣妾永远都记得,皇上亲自为臣妾浇灌了门前的桃林,尽管只有三十六株,但株株都是皇上的心血。”蕊仪的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如何也忍不住,但她仍然勉强挤出一抹笑。殊不知这泪中之笑不比花团锦簇,却有如冰天雪地里独绽的一朵红梅,傲凌霜雪,又不失妍丽。
李存勖点了点头,在她的泪眼中看到了自己,“你曾问过朕,可曾给宋军师种过桃树。朕说过只给你种过,你和她是不一样的。”他紧紧搂住了她,让她的纤小的下巴抵住他的肩,“朕今天才知,你们的确不一样。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不会抛下朕。朕答应你,绝不会负了你,不会负了你们韩家。”
“有皇上这句话就够了。”这算是承诺了吧,蕊仪略有些欣慰,轻轻吸了吸鼻子,微将身子撑开些看着他。她心里还盛着刚刚逝去的小皇子和满月,纵使这些话很好听,她也很想听,眼下也没有心思。她不能纠缠于这些能让她顿时失了力气的话,一旦如此,她就会想到逝者,觉着自己不该享有这些,“臣妾有话想问皇上,臣妾怕此时不问,将来会是别人来告诉臣妾。”
“你问吧。”李存勖看着她,深深的对望让他猜到了一些,不忍开口。
“离臣妾小产也有八日了,该有人奏请皇上立后了,皇上打算何时立贵妃姐姐为后?”蕊仪拭着眼角,轻叹着问。
李存勖拿过绣帕,替她轻拭着两颊上的泪痕,“谁又在你这儿嚼舌了?朕嘱咐过蕊瑶,不让人在你面前说这些。”
“不怪蕊瑶,也不怪别人,是臣妾自己猜的,是时候该有人提了。”蕊仪嘴角轻轻一动,目光盈盈看着他,“皇上该有个决断了,其实在进洛阳宫时就该决断了。”
“蕊仪,朕……你知道,朕想立的是你,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李存勖欲言又止,蕊仪平日里谦和得不像贵胄门阀养育的女儿家,可他知道蕊仪自有她的傲骨。而且她尤为重承诺,当时这是他许了她的。
无声地看着他,蕊仪的泪无声无息地再次簌簌而下,思绪千丝万缕、纷乱不堪,目中有泪有笑,有坦然,也有无奈,“贵妃姐姐也好,贤妃姐姐也罢,再或是蕊瑶,谁做皇后,有了皇上这句话,臣妾都不在乎了。本来臣妾也没寄望后位,臣妾不如贵妃姐姐和皇上有多年的情谊,臣妾本也不该和她争。当日皇上跟臣妾说起此事,臣妾就该一口拒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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