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宫阙 凤阙瑶光 第一四五章 旧人(上)

作者 : 霜宸

七月里正是越来越炎热的时候,日头上来不久地上就开始发烫,掉在地上的水滴没一会儿便消失无踪。武成殿里的大臣躬身持节,汗水从官帽下滴落,待得一声“退朝”,连忙纷纷叩首。

散了朝,出了大殿,李嗣源在韩元身旁低声问道:“韩大人,我有一事不明,皇上这些日子究竟是怎么了,为了一件小事,先是撤换了三员大将,现在又要杀孙大人,还要抄家。皇上并非喜怒无常之人,如今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不听百官劝阻,执意要杀开国功臣。”

“太尉大人,小心言多必失。”韩元警觉地提醒,向身后看了看,见其他人都走远了,才放心了一些,“事出并非无因,你也要小心谨慎,天子之怒不是咱们这些人能够承受的。”

“可总是这般,岂不是要日日胆战心惊地度日?韩大人也曾是我的老师,虽然这段师徒缘分短了些,但我也想让大人提点一二。”李嗣源恳切地道,李存勖尚未为难魏州军和郓州军,可是他总有一种预感,这一天就快要来临了。

“有些结可以解,有些结永世不能。”韩元苍老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无奈,他用了十几年想要解开这个结,可到头来他又做成了什么?

“什么?韩大人……”李嗣源愣了一下,韩元已经由来接他的家人迎着上了轿,他只能目送着轿子远去。他回身走了一段,正要上轿,却看见远处自家的马车驶了进来,他向轿夫问道,“夫人这些日子时常进宫?”

“不,大人,这两个月夫人还是头一回入宫。”轿夫笑道。

“嗯。”李嗣源微微点头,没有上轿,“我还要与皇上商量要事,你们过了晌午再来。”

孙守望实在冤枉,他还想再试试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平都进宫八成与蕊仪有关,不过他眼下还顾不上计较,他大步流星地向贞观殿去了。

平都进宫后先去了瑶光殿拜见梓娇,这些日子风头一过,梓娇也就不守着思过的口谕了,前一天把舞乐班子找回来,后一天又找人来做新舞衣,再过了一天索性又找了几个会写曲子的乐师。

她的运气也确是不错,不知怎么的,从饮羽殿那天之后,蕊仪就把自己关在丽春台,面上说身子不舒服,连李存勖也不见。可她就是觉得,那日蕊仪面上装着大度,心里头定是怨李存勖没有为她主持公道。不管如何,李存勖又重新到瑶光殿来了。

平都见着梓娇的时候,梓娇正跟乐师商讨着新乐谱,也没空搭理她,寒暄了几句也就过去了。平都也不觉得自己被怠慢了,梓娇变着法的敛财,如今还把手伸到了国库里。她听着心里就不舒服,也就懒得应对她,从瑶光殿出来就去了丽春台探病。

蕊仪一连在丽春台憋了三个多月,前后蕊瑶来过,李存勖来过,她都推说身子不适,只让他们坐了一会儿。还有各宫里的妃嫔自然也是如此,日子久了,也就没人来了。今日没想到平都竟然来了,难道是以为她又失宠了,故来此挑拨的么?

以前听到那番妄言她会一笑置之,可是如今,她不知该如何面对。李存勖冤杀了她的亲生父亲,可她又不愿相信他是那般十恶不赦之人,这中间一定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就算是因为争权夺势也要有个由头,譬如林康究竟碍着了李存勖什么,或是李存勖想要得到什么。

可是李存勖是老晋王那时唯一的嫡子,又是战功累累,他想要什么得不到?蕊仪叹了一声,淡淡地道,“不见,就说我身子乏,还睡着呢。”

“贵妃娘娘是身子乏了,还是不想见我?”平都笑道,在廊子里就听到了,此时站在门边笑看着她。

“你们都下去。”蕊仪笑了笑,转身进了内殿,也不主动招呼她,“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几天丽春台里连只得空的苍蝇也没有,传不出风声,有话就只说吧。”

“我怎么觉着你变了。”平都微微掀唇,要是以前,没等她开口,蕊仪就会让她住嘴。隔着小桌,她在蕊仪旁边坐下,“娘娘将夫君劝得很好,他能对皇上笑脸相迎,还日夜为国事操劳、为他分忧,我看着都觉得不容易。可是娘娘既然懂得劝他,又为何不劝劝自己?把皇上往外面赶,把自己宫里变得跟冷宫似的,也不知想做什么。”

“我的事用不着你管,好生做你的太尉夫人,谁还不得小心翼翼地过日子。”蕊仪看了她一眼,又盯着绣了一半的花绷子看。

话中竟带了些关心的意味,平都看着她的侧脸,审视着她,“难道你已经看出他是个寡情薄幸之人了?倒省得我多费唇舌了。小心翼翼地过日子不假,可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不妨再想想我的话,为什么大家都得这样活着?到一个爱你的男人身边,坐尊贵的位子不是更好么?”

“你又在痴人说梦了。”蕊仪淡淡地看了平都一眼,平都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平都压低了声音,像是在保证什么,“如果现在的皇帝是他,你自然就是皇后。”

“你愿意让我做皇后,那你又该如何?”蕊仪目光冷淡。

“我?事成之后,你就是让我出家为尼,我也毫无怨言。”平都不经意地敛住目光,也许到那时会有些舍不得吧,也许她如今已经不能放下了。

“大白天的,真的在我这儿说起梦话来了。”蕊仪掀唇一笑,疑惑地看着她,“我一直不明白,你一直想这么做究竟为了什么,也许你想做皇后,这倒是说得通的。可如今,我又不明白了,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喜怒无常,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你就当我睚眦必报,看不惯他的所作所为就成了。”平都语速急了些,想要将此一揭而过,“我言出必行就是了。”

“我虽然不是皇后,算不上皇上正头的妻房。可是也犯不着因为一些小事,就弄得刀兵相见。何况我不比你有那么大的野心,后位也不是那么好坐的。”蕊仪随意地笑笑,准备送客,“我身子乏了,你还是到别人宫里坐坐吧,我就不留你了。”

“那你就看着他杀那些无辜的人么?我差点忘了,贵妃娘娘闭门不出,早就不管外面的事了。今天在朝堂上,他又杀孙守望了,韩大人和那些朝臣劝阻,他非但不听,还说这些劝阻的人都是朋党。”平都怒道,见蕊仪脸上已不再平静,她冷冷一笑,“虽然我也看不惯你们韩家,可是我一直觉着你或许是个例外。”

“你对我说的这些,可有对太尉大人说过?”蕊仪朗声问,有些嘲弄地看着她,“你不妨先问问他。”

“韩蕊仪啊韩蕊仪,原本我嫁了他,而不是你,我还对你很是歉疚。因为我觉着自己像一个贼,偷了别人园子里的果子。可是如今我不用再歉疚了,因为我觉着我偷得对,偷得好。”平都冷笑,把脸凑近了,睁大了眼睛盯着她的脸,“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的人是你。”

“他若不是为了他的旧部,他早就归隐山林了。”蕊仪淡然道,长叹了一声看着她。

“若不是为了那可笑的兄弟之情,若不是他不想伤那些旧部的心,他会那么做的。如今朝堂上人人自危,迟早他会这么做的。”平都抛下这些话,一摔门走了。

绣花绷子“啪”的一声落在地上,蕊仪眉头深锁,她总是觉得嗣源能够忍耐,可是她忘了,他也是一员战将,一个有血性的人。他能忍多久?再久也是有尽头的,而他和存勖都还有几十年的路要走,总有一天会冲撞起来。

“娘娘,夫人怎么这么快就走了?”鱼凤探了头进来,捡起花绷子,轻声道,“太尉大人带了礼物过来,皇上吩咐了,让他亲自送过来,此时已经到咱们门口了。”

“真的有皇上的口谕?”蕊仪警觉地道,怕他们又擅作主张。

“不只是口谕,人是顺喜公公带来的。”鱼凤看了看她,顺喜不久前回了贞观殿,又在御前当差了。

“走,去看看。”不见只怕更让人生疑,蕊仪想了一下,又吩咐道,“就在套林里摆张桌子,不进殿了,这时候不能再出乱子。”

“是。”鱼凤应声而去。

桃林中支了一张小小的桌子,茶盏里盛的是蕊仪酿的花露,甜中带着些许酸涩,喝着很润口舌。蕊仪轻摇着手中绣扇,上面的牡丹花栩栩如生,丝毫不逊于宫中的任何一朵,“刚刚平都才走,你就来了,下一次不妨一起过来。瓜田李下惹人疑窦,引火上身。”她声音低了些,不免失笑,“这样对你我都好。”

“她又说了那些话?”李嗣源无奈地道,“我不会再让她进宫。”

蕊仪摇摇头,笑了笑,“好在她只是对我说,没有到皇后和别人面前说,也不必太责怪她。”她怎么为平都说好话了?她自己也感到奇怪,“孙大人的事我知道了,他有没有为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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