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正是桃花开尽的时候,淡淡的桃粉已转为灼灼,带着那么点黏腻,风一吹就落了一地。蕊仪站在桃林间最高的一棵桃树下,那正是桃林的中央,环望之,好一派灿烂。远远的一抹高大的身影走来,好似陌生又好似熟悉,不觉中已多了几分沧桑与沉重。
终于面对面地看见了他了,蕊仪张了张嘴,竟说不出话。想起平都,她甚至无法向前走上一步。李嗣源目中清明,悠然开口:“平都和蕊瑶的事我都知道了,是我没有安排好。”一开口,他也说不下去了,关切地看了看她,叹道,“你……有没有伤到……”
“没有。”蕊仪微叹了一声,他们还能像以前一样么?“洛阳城里可都安置好了?”
李嗣源点点头,“宫里也安置好了,几位大人的意思是,明日便行登基大典。”他迟疑了一下,笃定地开口,“蕊仪,在给我些时间,你会是我的皇后。”
“也许。”蕊仪这一声很轻,轻得李嗣源都没有听清。她笑了笑,声音清朗,“你要做个好皇帝,不要像他一样。这龙椅不好坐,凡事都要小心。我听说李继潼已经死了,你能给李继岌留一条活路么?他在蜀地一向安分守己,也暗中帮过你们一些。”
“他是我看着长大的,只要他没有反心,就让他留在蜀地。”李嗣源点了头,听了她的话有些不快,“怎么净说这些?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你信我,很快我们就可以在宫里长相厮守,我……”
“平都刚刚才没了,你就一点也不介怀么?你究竟有没有把她当作你的妻子?”蕊仪忽然定定地看着她,近乎逼视,丝毫不打算把目光移开。
“平都她……”李嗣源默然了,面色渐渐发白,在袖中握紧了拳,他对平都有愧,至于其他,究竟有没有……
“蕊瑶也没了,你觉得一个女人刚刚没了妹妹,又没了姐姐,还会有心思谈论那些虚名么?”蕊仪追问着,其实她并不是在问,而是在答。半晌,她不知觉中已泪流满面,说出的话带着浓浓的哭腔。
“报报”有军士从门口跑来,在李嗣源五步远的地方单膝跪地禀报道,“启禀皇上,李存渥与废后刘氏往太原而去,随行金银器物甚多,夏将军带人已将其围住,请皇上示下”
飞骑急追,竟如此的快。蕊仪看着李嗣源,此刻觉着吸口气都甚是沉重。
李嗣源看向来人,回答冷静而沉稳,竟不见一丝波澜,“将他们二人赐死,他们想去太原,就将他们送往太原安葬。其余部众,归降者既往不咎”
“是”军士领命而去,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儿子死了,丈夫死了,爹上个月也去世了,她什么都没有了,你就不能放她一条生路么?李存渥有勇无谋,关上他一世就是了,为何非要赶尽杀绝……”蕊仪淡淡地嗤笑,眸中水雾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
“蕊仪,成王败寇,我给他们活络,他们会放过我么?这天下能太平么?”李嗣源上前一步,想揽她入怀,却只拉住了她的袖管。
蕊仪笑了笑,伸手轻抚上他的面庞,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楚,“嗣源,认了吧,我们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蕊仪……”李嗣源急急地想要辩解。
“平都让我照顾你,可是我不能,至少现在不能。”蕊仪又是一笑,带着些释然,更有浓浓的不舍,“如今你有天下了,原本就属于你的天下,我也该离开一段日子了。别这样看着我,你的那些臣子也不会容下我的。”
“我是天子,他们能怎么样?还能逼宫不成?你放心,有我在,谁也动不了你。除了我,你还有永宁,不用怕,用不了多久……”李嗣源用力将她拥入怀中,生怕一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
“傻子,我又没说什么,我怎么舍得离开你。”额头紧贴着他的胸膛,蕊仪轻轻闭上眼,就让她再这么靠一会儿吧。
“真的?”李嗣源似乎松了口气,轻轻抚着她的背,“等我把事情了了,就立你为后,我们再生一个儿子,先有女,再有子,好字成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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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春台内殿里一派死气沉沉,虽然李嗣源早有交待,但为了不引人注目,只留了鱼凤和两个小宫女伺候。鱼凤坐在蕊仪身边,两个小宫女在外面侯着,她看了眼蕊仪,小声道,“萱娘不肯走,可是皇上已派人送她出宫了,看她服侍娘娘一场,赏了二百两银子。”
“以后不要叫我娘娘了。”蕊仪理着云鬓,笑了笑。
“那要叫什么?”
蕊仪愣住了,“是啊,那该叫什么,算了。”她自嘲地笑了一下,叉开了话,“外面还闹得那么厉害?”
“这……”鱼凤为难了,但也知道瞒不住,“那些个大臣都是不明就里的,跪在贞观殿前请命,说要把娘娘……娘娘不要太在意,会过去的,反正皇上说了,他们也不能怎么样。”
“江山初定,这样不好。”蕊仪放下手中的绣花绷子,朝她笑了笑,暖暖的,好似恢复了些生气,“替我沏一碗茶。”
“好。”鱼凤愣了一下,不疑有他。到外间转了一圈,再回来时见蕊仪把玩着一块玉佩,中间好似镶补过,比寻常的玉佩要小一些,她浅笑问道,“这玉好像有些年头了。”
“家传的,家里人说带对了地方,可以保来……一生平安。”蕊仪接过茶,放在一边,皱了皱眉,看了她一眼,“再让她们给我那些果子,吃不下东西,就吃些果子吧。”
“是。”鱼凤有些诧异,怎么忽然又有胃口了?可这毕竟是件欣喜的事,起身就去了,她回头望了眼,心里不明不白地颤了一下,“奴婢亲自给娘娘挑一些。”
蕊仪点了点头,待门一响,便转身取过纸笔,平静地写下一行字。她从案下取出一个小纸包,毫不犹豫地倒在了茶盏里,纸上还有最后一点粉末时,她顿了一下,她还没有见过永宁……罢了,见了,也只是满足了她自己的私心而已。何况,也许,也许,她们还会再相见……
仰头将茶饮尽,平躺下去,她将那玉佩含入舌下。十一年前,玉佩也是在她口中,只是那时只有半块,这一回它们团圆了,也终于与自己团圆了。她笑了,笑得很美,她仿佛又看到了那日殷殷期待的母亲,不舍而又包含拳拳之心的父亲,还有满眼不甘与痛楚的平都……
那她自己呢,她那日再想些什么,她忽然感觉不到了……父亲,母亲,林氏一族,子从和子良为你们报了仇了,可是又得到了什么……什么也没有得到。
“娘娘?娘娘你怎么了,说话啊,来人,来人……”先是碗碟碎裂的声音,继而是鱼凤惊慌失措的大喊。她瘫坐在榻边,抓着蕊仪渐渐转凉的纤纤素手,直到魏崇城来了,还没回过神来。
“鱼凤,看,娘娘留了字。”一番查看之后,魏崇城将那信笺拿到鱼凤眼前。
“穹宝寺祈福三日,幸得机缘再相逢。”
这是……鱼凤呆呆地看着这行字,抹了把泪,不解地看着魏崇城。
“咦?娘娘怎么含着块玉?”
“别动不要碰那块玉,也不要碰娘娘。”鱼凤明白过来,一把推开他,颤抖的声音中透着激动,“什么都不要问,带我去见皇上,我要带娘娘的yu体到穹宝寺祈福。快,带我去见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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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
洛阳城外穹宝寺下十里亭边停着一辆马车,鱼凤不时地掀开窗边的幕帐张望着,小心翼翼地道,“话我可都传到了,人怎么还不来?就算不来,也该找人传个话吧。”
“他是舍不下这天下的。”蕊仪释然地摇摇头,他图的不是那容集天下的富贵与权势,而是为了这天下的百姓。
鱼凤偷偷看了她一眼,声音低了一些,“皇上是明君,自然舍不下了。夫人也应该多体谅才是,原本明明白白的人,干吗非得较这个真。夫人,真要走么?那又何必等这一年。”
自蕊仪醒转,就一直留在穹宝寺,期间倒也见过那么几次,可是……她真的要走么,蕊仪叹了一声,语气有些不稳了,“再等等,就一会儿。”
过了两个时辰,蕊仪越等胸口越闷,就算不愿走,也该派个人来说一声。她不满地轻咳一声,“走,去蜀地,找你那订了亲的夫婿去,我相信,他会好好照顾我这个嫡母的。”
“魏王府……哪里装得下……夫人……这尊菩萨。”鱼凤羞赧地低下了头,“夫人,皇上是不是要我做细作啊。”
“这还用问,走,不管他们。”蕊仪不等她答话,直接吩咐了外面的车夫。
马车行出了一段,忽然听到魏崇城的呼喊声,他一人一骑,飞马而来,勒马横在了马车前面,朗声道,“夫人留步”
“哥哥”鱼凤简直等不及了,不由分说下了马车,还把蕊仪硬扶了下去,车夫识趣地避开了。
“他有什么话让你带给我?”蕊仪故作漫不经心地道。
魏崇城小心地从背囊中取出一支灿烂的春桃,用丝绢轻柔地包裹着,一路上竟一瓣也未落下。他笑了笑,宛如那暖暖的春风,“夫人肯等一年,不知可不可等一世?”
“噗哧”蕊仪笑出声来,嗣源何时也懂这些了,她迟疑了一下接过来,“朝里的大臣怎么办?他是明君,如何能娶妖后?”
魏崇城挠了挠头,有些羞赧地道,“臣有拥立之功,不,臣还想当国舅,不,其实,就是还有法子……”
天成二年
李嗣源追封曹氏为和武宪皇后,追封育有二子的夏氏为昭懿皇后。
天成三年
李嗣源迎魏崇城之妹魏氏入宫,立为皇后,史称宣宪皇后,后生子李从珂,立为潞王。
天福元年
石敬瑭称帝,国号晋,史称后晋,皇后李氏,及永宁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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