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恩缓缓站起身,倒了一杯温热的清水递到他手中,嘴角含了浅浅的笑容:“在我心中,大人一直都是大人。”
他笑容慢慢地收敛,却紧紧握住她的手,“阿文,其实我做梦都没想到黄天托我照顾的人竟然是你。那年一别,实在仓促。但你的容貌却留在我的记忆中,从不敢忘记。只是没想到,如今你越发出落的秀丽了,园子里初相见时,我竟有些不敢相认了。”
这次,怀恩并没有缩回手,只轻轻道:“世间的事,往往是想不到的。”她把茶水就到他口边,“先润一润喉吧。”
他喝了一口水,并不急着喝下去,只含在口中,静静看着我,目光中情深无限。
他低低的语气如温柔明亮的光线,“你今日穿了白衣裳。”
她低头,身上正是一件月白色织锦的长衣,用淡银白色的线绣了精致的粉白桃花。她浅笑道:“自从进了紫霞村,就再没有穿过这样的衣裳了。”
他厚实的手心贴在她的手背上,连掌纹的触觉,也是温暖而蜿蜒的。他说,“来瀛洲岛时,怎么不用德叔给你的玉牌?”
“那时只想着隐居山中。山里民风淳朴我很喜欢,只是不曾想这一切都被黄天给打乱了。”怀恩说着,脸上有些忿然。
他轻笑道:“这我倒要谢谢黄天了,若不是他,我也见不到你了。不过,你也不要怪他。即使掳去你的不是黄天也有可能是别人。只要皇上一日不肯放弃你,你就多一日凶险。”
怀恩含笑望着他,心中亦是安宁欢喜。
“阿文,叫我宜轩吧。”他的目光里蒙上了一层任谁都可以看得懂的温柔。
怀恩转过头,“大人,何必这样为难于我。”
她样重新明确她与他的区别,其实她与他只间,何止是天壤之别啊。
她的人生,好容易逃离了皇宫的人生,怎么与来自宫廷朝臣的他再有沾染呢,是断断不能再有了。
徐宜轩的失望之色没有消减,更有了深深的疑惑,道:“是因为皇上么?”
怀恩摇头,伸手抱过放在床头上的小小手炉,汲取一点温热的,借以支撑她的力气,缓缓低首,小心隐匿好眼角的泪珠,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不关任何人。”
他依然微笑,眼中却泛出一抹悲凉:“我希望你能有打开心结的那一天,我可以等……”
这句话,含着融融的暖意与期待。
而此时,怀恩这颗尘封已久的心仍归于死寂,她的手指攥紧如雪的衣裙,仿佛手里攥着一把冰冷的雪,“大人,你这是何必?等大人身体安好,便安排我离开吧。”
她的冷漠,再度为她筑起牢牢的城墙,抵御着他的关怀与温情。
她情愿,自己生活在这样的冷漠里。她的语调是死寂的苍凉,冷得如冬日呼啸而过的山风,阳光怎样灿烂照耀,总是照不暖的。她起身道:“大人身子还没有好,还是好好歇着吧。阿文先告辞了。”
怀恩整了一整衣衫,矜持离开。
徐宜轩的声音有沉沉的愁绪和坚定,“我会等你,只要你愿意,我总是就在你旁边,只要你转头,就能看见。”
怀恩驻足,心中一软,几乎要落下泪了来,却生生不敢回头,僵直了背,直直地走了出去。
流景阁外阳光明媚,几日夏雨过后,有这样的好太阳,当真是难得的。阳光照在怀恩身上的一瞬间,她几乎有恍若隔世的感觉,仿佛方才种种,都是梦境一般。
紫裳从身后稳稳扶着她回去,又热了药给她喝下,草药的苦涩侵袭上舌尖时让她有回到现实的感觉。
紫裳轻声道:“城主大人好些了吗?”。
“嗯。”
紫裳小心翼翼地问:“进去这么久,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药汁的苦涩凝滞在舌尖,挥之不去,“没说什么。”
紫裳鼓起了腮,好似有些不满道:“他就一点话也没对你讲?”她把一颗蜜饯放到怀恩口中,道:“药太苦了。”
怀恩含着蜜饯,静默片刻,含糊道:“存心不听,总是什么都听不到的。”
紫裳见她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也不再追问。拿起针线又开始绣十字绣。
接下来的日子,怀恩只是恍若无事一般,安心养着病。徐宜轩亦在自己的厢房中安养,待到能起身走动时偶尔过来瞧瞧她,随口闲谈几句,绝口不提那日之事,免去了彼此的尴尬。
彩云与碧影一日三回地来请她和紫裳搬去流景阁的南厢住,怀恩推辞不过,终于带了紫裳跟着两人一同过去。
流景阁的南厢环境很是清幽敞丽。漫步进去,厅上随便陈设着几样古玩,皆是精巧简洁的,并不过分华丽考究,气韵十分古雅。地下是一色的黄花梨透雕云纹玫瑰桌子和椅子。左边耳室里,一排书架上皆是装订的齐整考究的古籍,有淡淡墨香盈溢。
彩云含笑在旁道:“大人说姑娘喜爱看书,特特嘱咐了把他书房里最好的书拣选了放在姑娘这里,好给姑娘解闷呢。”
怀恩淡淡一笑,道:“再过几日,我们也要离开了。劳烦你们大人这样费心,实在过意不去。”
彩云一怔,“姑娘要走吗?怎么大人都没有提起过。”紧接着又粲然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伶伶俐俐道:“不过,奴婢瞧大人费心费得十分高兴呢,奴婢服侍了大人十多年来从未没有见过的。如今要是姑娘看了这些书觉得好看,只怕大人会更高兴呢。”
怀恩的指尖从光洁发黄的书页上轻悄划过,心扉亦如书页一般,似原本平静的水面,被谁的手这样轻快而不经意地划过,掠起无限涟漪,一层又一层地扩散开去。
她合上书本,做不经意一般轻声道:“大人待人总是这样诚心诚意相待的。”
彩云侧一侧头,抿嘴儿笑道:“可不是么?只是见了姑娘这样的人物,待人接物又是这样的气度,不自觉地就叫人觉得可亲可近,别说大人,便是我和碧影这样做奴婢的,也觉着能为姑娘尽心便是咱们的福气了。”
怀恩不由唇角生笑,指着她与碧影道:“果然都是灵巧聪敏会说话的。大人有你们这两位可人在身边,日日相伴左右,想必也能解去不少烦恼,安享浮生悠闲。”
身旁的碧影一听,忙忙摆手道:“姑娘这可误会大了。咱们只是服侍大人的,和其他侍女并没有什么两样,说不上‘近身’二字。大人贴身的事都是德叔伺候着的,咱们也做不来。只不过大人抬举咱们两人,觉着还不算太粗笨,才特意抬举了来服侍姑娘的。再者……”她微微沉吟,脸色泛红如晕生颊,迟疑着说不下去了。
到底彩云快人快语,小声道:“再者奴婢与碧影姐姐也不是大人的侍妾宠婢。大人并无妻室,连妾都没有一个。所以,姑娘是真的误会了……”
原来如此怀恩原本就知道不是,方才不过是一句玩笑。却没有察觉身后的紫裳是如何落出一脸轻松自在的神情。
朝南长窗下放着一张紫绒绣垫贵妃榻,边角用墨绿乌银的绒面封成。榻边案几上放着两盆水仙,吐蕊幽香。窗上一色的雨过天青色的蝉翼纱帐,窗下悬着一盆吊兰,长得葳蕤曼妙,枝叶青葱。当地一张紫檀木的雕花桌子上插着几枝欺香吐艳的月季,如胭脂点点。另一副绿地粉彩开光菊石茶具。桌子旁边搁着一副绣架,千百种颜色的丝线都是配齐了的,只挽作一团放在丝线架子上。
绕过一架四扇楠木樱草色刻丝琉璃屏风后,再往里头便是一张睡床,秋水色熟罗帐子顺服垂下,隐隐约约地透出一团一团极浅的海棠春睡的花纹。怀恩闭目轻嗅,闻得甜香细细,沁入肺腑,却见床帐的帐钩上各挂着一个涂金缕花银薰球,香气便是从此传出,正是她一向喜爱的百合香。
徐宜轩如此细心安排,无一不周到,当真是真极了的闺秀女儿的卧房。
怀恩眼见窗外影影绰绰,一时好奇推开,却见窗外正是一座园子,满园娇艳的花儿含苞怒放,连照射其间的阳光亦有了轻薄透明的娇艳光华。怀恩一时怔怔地,竟看得挪不开眼去。
紫裳不知是何时悄无声息走到她身边,轻声道:“瞧这屋子,大人必定费了不少心血呢。”
怀恩默默无声,只看着满园明媚。她知道紫裳有话要对她讲,但她不想听,不想任何人来动摇她的心。
紫裳却紧盯着她的脸,眸子幽深如两潭静水,暗沉到底,幽幽道:“阿文,忘记吧。过去的事情,都不要再想了。既然你已经选择离开宫廷,就应该有自己的人生。我们不是古人,更不要因为在这里生活了几年,便真的把自己融入这个时代。拿出你的勇气来,不要被以往的事情牵绊住了手脚。你有得到与追求幸福的权利……若不是那日亲眼见到大人为你而落泪,我几乎都不能相信。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男子流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呵,你烧得不省人事,任谁都叫不醒,我亲眼见到大人的泪落在你脸上,虽然只有我一个人看见。可是阿文,他的心情我明白了……大人是为你在心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