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落云慢条斯理的理着鬓边的发,似乎对鬓角斜插的一枝芙蓉位置不太满意,商离嫣进门到现在,她还没有看过她一眼。她知道商离嫣在打量着她的屋子,也知道这个官家大小姐在打什么主意,来到这里的姑娘在没有看清现实或者说没有接受现实之前,都是她这幅样子,小心翼翼里又带着些侥幸,总觉得自己有可能会逃过那些痛苦的命运,等到发现没有希望以后,就会一副哭天抢地的样子,一副活不下去的样子,可几顿打,几顿饿之后,又会乖乖听话了。
也难怪她们,从天上一下子掉到地下,难免会让人无法接受,会有侥幸的想法来逃避现实也是很正常的,而她要做的,就是把这最后的一点希望给彻底的打破,看清了这些,她们也就清楚自己该怎么做了。因为,当年的她,就是这么过来的。
将发间的那枝花换了一个位置,她这才回过头,看着一边坐在绣凳上的商离嫣。
这个女孩子的眉宇间有种不易被人察觉的倔强。当初看见她的时候,这种神气还不是特别明显,可是在云水坊经过一年的休养,这种与众不同的东西就越发的亮眼了起来,即使她什么也不说,就是坐在那里,都会让人不能忽视,她身上有一种与这个世俗格格不入的东西,仿佛她从来就不是这个世上的人,这种气韵再配上她的美貌,沈落云有种强烈的感觉,她苏兰馨——就是云水坊将来的希望!
“兰馨!”顿了顿,沈落云接着说道:“你来我云水坊也有一年了,不知有没有什么打算?”轻飘飘的丢去一句够商离嫣思忖半天的话,便自顾自的起身,走到屋里的圆桌前倒了杯茶水端在手中,细细的品着,菱角似的红唇上沾着水滴,仿佛带着露的花瓣,鲜艳欲滴。
打算?我能有什么打算?我打算过普通人的日子,那也得您老人家同意啊!偷偷翻了个白眼,商离嫣暗自月复诽。不过沈落云这句话是个明显的试探,想要看看她的态度,假如她对云姐抱一点天真的希望,说出什么想要月兑籍的话,那恐怕等待她的就是各种各样的折磨,直到她体无完肤,彻底接受命运为止;又或者,她选择对抗的话,只怕结果会比体无完肤更难受一千倍。思来想去,人还是聪明点,现实点的好。
“但凭云姐吩咐,兰馨自当听从。”商离嫣俯首做乖顺状,垂下眼睑,怕被云姐看到眼里闪动的算记。首先做合作状,这是麻痹敌人最好的武装。然后,才能徐徐图之。硬碰硬,是下下策!
“哦?”云姐抬起眼,目光中微微透着诧异,本来,她以为会听到些异议的,看来,这个小姑娘并不象她以为的那么简单,这低垂着的头,只怕藏着不少打算吧!不过也好,她既然打算表面上顺从,那大家面子上也都好看,真要是撕破脸,她沈落云自有一百种方法让她乖乖听话,这种一团和气的样子倒是为她省了点工夫。
“既然是这样,那云姐就自作主张替你安排了,我已经请了宫里最好的乐器师傅,从明天开始,他会教你乐理,不知--你以前有没有学过一点乐理呢?或者,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乐器?如果有的话,可以先紧着会的来,这样,上手也快。”沈落云爽利的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她的目的很简单,现在园子里的头牌如玉年纪渐渐大了,已经跟她提了好几次要从良,跟她相好几年的邱员外也有意纳她为妾,已经来谈了两次,如果如玉一走,那么云水坊里的班底就略显单薄了。兰馨是官家小姐出身,自有一种大家闺秀的气度,若是精心教,加上她的姿色,在洛阳城里绝对是属一属二的头牌姑娘,这样她云水坊的牌子才不会倒,而她也可以轻松很多,毕竟,在官家教坊司辖下的云水坊是洛阳城里有名号的,如果坊里的姑娘一个个都是些庸脂俗粉,她沈落云的面上也不好看。
当初她的妈妈云影把云水坊教给她的时候,可是对她寄予了厚望的啊!满希望她可以将云水坊发扬光大的呢!
“兰馨并不曾习乐理,只是随母亲略识了几个字,只怕要教云姐费心了。”示之以弱,这是商离嫣的策略,在这个无亲无故的地方,太出风头并不好,岂不闻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其实,以她的功底,现代乐器她是无一不精,说到古乐,她也还能玩上两手,只是没有小提琴和钢琴那么自如,古乐里她只喜欢箫和筝这两样,一个是喜欢声音空寂,一个是喜欢音色多变,可以金戈铁马也可以柔情似水,其它的,就不太熟了,不过好赖还是能听出来的。
“这样啊?”沈落云沉吟片晌,看来自己有些操之过急了,也是,官家小姐真正熟习乐器的并不多,往往在女工针指或者书画上要强,不过也没关系,看她也不是个笨人,多练也就是了,反正在这坊里她说了算,想要安生的过就得下苦功。
“陆师傅是教坊司里资格最老的琴师,你先跟着他学乐理吧!半年后,我会让你开始正式练琴,琴棋书画,你样样都要学,这三年里,你就吃点苦吧,学成了,也就好了!我们坊里的姑娘都是这么过来的,上半日学琴,下半日学书画,就这么定了。你且下去吧。”沈落云挥挥手,眼里有些失望的神色,本以为,这是个好胚子,可谁料想,是个半胚,这要学好学精,还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情。唉!想到就快要从良的如玉,心里又是一阵烦乱。早知道就不该浪费这一年的时间养着她白吃饭,就算是先学点什么也是好的啊!如今什么都要从头来,却又怕来不及啊!
“是!兰馨下去了。”商离嫣低眉顺眼的应了一声是,悄没声的退了出去,绿袖也跟在她后面快步走出了房门。
一出了云姐的小院,商离嫣就长出了一口气,看来这示弱的方法还是有些用处的,至少不会引起沈落云的注意了,如果真让她象园子里传的那样把自己捧成什么花魁,那商离嫣就也只有撞墙的份了,虽然并不是什么贞节烈女,但她对这种钱色交易还是无法接受。只不过,她也知道事情并没有完,还要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继续伪装,让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是个绣花枕头,根本跟什么兰心慧质什么秀外慧中扯不上关系,这样,才算是彻底的让沈落云死了心,她的目的就达到了,再在适当的时候出个小意外,在脸上留个小疤,那样就更完美了,这一辈子也许就解月兑了。然后,再想法子攒点钱寻个机会赎身,那就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呵呵呵!
想得出了神,禁不住的微微笑了起来,身旁跟着的绿袖看的莫名其妙,姑娘不会是魔症了吧?
“姑娘?姑娘?”绿袖小声的叫着兰馨,生怕声音太大了,惊了她。
“嗯?怎么了?”商离嫣闻声回头,轻声问,现在她心情极好,一点小事,根本影响不了她的心情。
“没什么,只是姑娘刚才莫名其妙的发笑,看的绿袖有点害怕。”绿袖小声的嘀咕着,低了头不再说什么,只要姑娘没事就好。
商离嫣连忙收敛脸上的表情,她可不想计划还没有实施就被人发现了,那可就不划算了。
*****
天还未亮,月亮还在中天,绿袖便匆匆的起身,打了盆洗脸水端到商离嫣的房里。搁在架子上。
“姑娘,该起身了,今天是陆师傅第一天来教姑娘乐理的,姑娘可要早些起身梳妆!”绿袖手脚麻利的撩起了帐子,将还在梦中的商离嫣扯了起来。
来到古代以后,恐怕最幸福的事就是睡觉睡到自然醒了,本来,如果是在寻常人家,当然也是要早起,只是云水坊是妓家,做的就是晚上的生意,那当然早上是最好睡的时间了,除了要学东西的小姑娘,坊里早上是看不到什么人的。
“绿袖?怎么这么早?”商离嫣睁开朦胧的双眼,有些惊讶,来到这里一年了,还从未这么早起来过。
“姑娘忘了?云姐说了,从今天开始姑娘得跟着师傅学艺了,当然不能象从前每天睡到天光才起,师傅们都是很早就来了的,在这之前,姑娘还得梳妆呢!不早起怎么行?”绿袖急的小脸通红,自己这个姑娘什么都好,就是老有点不在状态,明明说好的事情,一转身就容易忘记,可有的事,她却又记得清楚。
“哦!”商离嫣恍然大悟,看来,做妓女也不容易啊!也得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啊!真没想到,自己如今都二十七八了,还要退回到小时候,起早贪黑去上学啊!摇摇头,知道这是推不掉的事,她也不再磨蹭。
就着盆里的水洗了把脸,将满头青丝编成了一根长长的麻花辫子垂在脑后,鬓边几根发丝自然的垂下来,舒服又自在。
“姑娘还是梳个髻吧?”绿袖不赞同的看着离嫣脑后的大辫子,姑娘就是这样,对自己的外貌从来就不上心。可在云水坊,哪能对自己的样子不上心呢?那样,以后姑娘就没有出头之日了。
“不用了,这样自在,再说了,我又不是去比漂亮,要那么打扮做什么?”商离嫣无所谓的摇摇头,打开柜子寻衣裳。
“穿这件吧!”绿袖从柜子里拿出一件刚制的夏衣,月白的短衫,粉色的襦裙,全是用上好的丝罗制的,轻薄柔软,样式也时新。
“呃?”商离嫣看着绿袖手里捧着的衣裳,皱的两条秀逸的柳叶眉变成了两座小山,这套衣裳确实
漂亮,记得刚制成的时候,她试穿了一次,就把自己吓了一大跳,从那天起,她算是对唐代女人穿衣之开放有了一个深刻的认识,上身的月白短衫还勉强,虽说是领口稍低了点,但里面有肚兜,好歹还不算太离谱,可那条裙子,她就确实不敢苟同了,粉色的襦裙上,虽说绣了满幅的山茶,开得灿烂耀眼,褶子也打的够多,但那料子确实是太薄了,穿了跟没穿实在是没什么区别。反倒若隐若现的,更加引人遐思,所以,那次之后,这件衣服就被她束之高阁了,没想到这次绿袖又把它翻了出来。
“还是不要了,我还穿前日那件棉布的吧!那个我穿起来也自在,再说了,也不是去见什么贵客,没必要那么隆重的。”商离嫣坚决拒绝了绿袖的提议,开玩笑,这种衣服,打死她也不穿。
自顾自的将前日穿过的一件白色棉布襦裙拿上,走到屏风后换下了身上的睡衣,舒了口气。
走出屏风的商离嫣,穿着一套白色绣梅花纹的长襦裙,方型的短衫领口内露着鹅黄的肚兜儿,一直延伸向下,颇有些风情,打了八个褶子的长裙上,素淡的绣着几枝梅花,整个人就象一幅清清淡淡的水墨画,骨子里透着清雅。
往身上看了看,觉得似乎过于素淡了,这才抬头向绿袖打了个手势。
“帮我把那件紫色的披帛拿过来。早上的天气还有些凉。可别伤了风。”
“哦!”看得愣住的绿袖这才回过神来,去柜子里拿披帛。每次看姑娘穿白色的衣服,自己都觉得姑娘好象要飞走了一样,心里慌慌的。也不知为什么。
帮离嫣把披帛搭在肩上,绿袖走远些,又瞧了瞧,才满意的点点头。
“要不要带什么啊?”商离嫣回头问问绿袖,毕竟她没在古代做过学生,这一套还真不明白。万一要带什么而自己又没带那不是糗大了。还会让师傅觉得自己不认真不是吗?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做呀!
“带些笔墨吧?好记记师傅交代的东西?”绿袖搔搔头,她也不太清楚,云姐没交代。
“云姐说,今天一大早就要到东头的园子里去,她在那里等着呢,师傅也是一大早就要来的。”绿袖寻了一个小提篮,将笔墨纸砚装了一大堆在里面,拎在手里,催促着商离嫣。
“走吧!姑娘,迟了云姐该生气了,咱们也磨蹭了半天了。”绿袖说着端起了架子上的水盆,当先出门,将水倒在院子里,把盆放在一边,便跟在商离嫣的身后出了院子。
抬头看看天,天边露出了一片鱼肚白,想来就快天亮了,空气中透着些青草和蔷薇花的香气,没有污染的时代,空气那么清新,好象都能闻到那一股甜丝丝的味道。离嫣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加油吧!如果要在这个时代生存下去,就努力吧!让自己好好的活!
*****
东面的园子是云水坊训练还没成人的小姑娘的地方,整个园子被划成了东南西北四个部分,最东面是学乐器的,南面是学舞技的,西面是学书画的,北面是学歌技的。四间大房子围着一个小湖,湖中有一个八角小亭。
天色尚早,但已经听到北面的房子里,有尚未发育完全的稚女敕嗓音在唱着一首悠扬的古曲。意境虽说还没达到那种炉火纯青的程度,但也已经有了雏形,假以时日,必定又是一代红伶。
“姑娘,云姐吩咐了,让咱们到亭子里等着。咱们进亭子里吧!”绿袖提着篮子在离嫣身后小声道。
“绿袖啊!咱们还没吃早饭呢,怎么办呢?”离嫣觉得自己的肚子已经咕咕叫了,平常没这么早起床也就没觉得饿,如今才起来一会儿,这肚子就已经开抗议了。
“姑娘,忍忍吧,要拜过师傅才能吃的,这是咱们坊里的规矩。”绿袖心疼的看着脸色有些发白的离嫣,姑娘从来没起这么早,以前又是官家大小姐,哪里吃过这种苦,都怪自己,该给姑娘带些点心垫垫肚子的,怎么一着急着出门就忘了。
“这样啊?那也只有忍忍了。”商离嫣没辙了,既然是规矩,那自己当然也只有遵守了。
走进亭子,在石凳上坐下,商离嫣呆呆的看着湖水,不知道还要等多久?这个陆师傅会是什么样子呢?不知道好不好糊弄,如果好糊弄的话,自己只要在他面前表现的很笨拙想必也就能够瞒天过海了。那计划至少也就成功了一半了,可是如果他不好糊弄的话,只怕就难了,自己要不要想一个万全之策呢?
“姑娘!云姐和陆师傅来了。”绿袖在离嫣身后轻轻的喊了她一声,姑娘又在发呆了。
离嫣正在胡思乱想着。听到绿袖的叫声,抬头看去。顺着初升的太阳看去,云姐身旁走着一个穿着青衣的中年男子,五官端正,有一种学究气,额头有几道抬头纹。
几步之间,两人就已经进到了亭子里,近距离看去,这个男子一脸斯文,略有些迂腐之气在脸上显现,两眼清亮有神,仿佛两泓清泉。
“这位是陆云谦陆师傅!”云姐右手虚引向离嫣示意。语气中有些淡淡的严厉,似乎在警告离嫣,不可造次。
“陆师傅!”离嫣端正的施了一礼,师傅在上,怎么也要有点礼貌的。
“这位是我园子里的兰馨姑娘,没有什么底子,以后要劳陆师傅费心了。”云姐转头看着陆师傅,眼里有些光闪过,好象脸上的妆也变得更加俏丽了一些。
“不敢,云坊主厚爱,不才定尽心竭力。”陆云谦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略略弯腰,向云姐回了一礼,眼光似乎不敢在云姐泛着光亮的脸上停留。
云姐似乎略微有些失望。向陆云谦欠了欠身,又向离嫣交代了一些尊师重道的话,末了,对陆云谦道:“有劳陆师傅在此稍候,这就命人送吃食来。”
随即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陆云谦的目光一直目送她离开,这才转过身来看着在一边站了半天的苏兰馨,略有些尴尬的咳嗽了两声。
商离嫣有些玩味的看着眼前两人的互动,这两个人有故事啊!一个恋恋不舍,一个欲言又止。
好象有好戏看了!原来这就是自己的乐理师傅!看来可以利用利用啊!
一旁的绿袖看着商离嫣若有所思的脸,和闪着诡异光芒的眼睛,打了个寒颤,姑娘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