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业寺正殿后的偏院分成了两个大部分,一部分是原寺院中的女尼所居之地,一色青砖黑瓦,豆腐块大的禅房一列列的整齐排列着,呈“回”字型形成了一个大大的院子。
另一部分却是一处规划的有些仓促的小院,大大小小的近百间灰壁青瓦的禅房里,居住着在高祖及太宗时期曾被临幸过的妃子。
略有位份的妃子都在这处小院的最深处,由简单的围墙隔出了几处单独的小院子,开了个小小的月洞门,由专门拨过来的小尼们侍候起居。从厨下帮着取些饭食,或是在生病时侍奉汤药。
虽说是单独的小院子,可院内却乏善可陈,禅房外随处可见及膝的杂草,虽在这个季节早已枯败,可从那枯黄遍地的模样,不难想象出夏日繁茂时候肆意疯长的光景。
时间,在这里仿佛停止了一样,只留下了一瞬而过的虚影,落在墙上、地上,转瞬就消失痕迹。
商商立在小院的围墙边,微皱了眉看着眼前的这一片看起来一模一样的屋子。
漫天雪花下的屋子没有一丝人气,寂静的仿佛一个人也没有。紧闭的门扉象是连生命的气息也禁锢在了里面,让她只能看着这些屋子发呆,浑不知自己该从何处寻起。
耳边传来渐行渐近的脚步声,王皇后就快来了
左右扫视一番,商商挫败的跺了跺脚,闪身躲进了一间靠近院墙的小禅房侧边的暗影处,暗自祈祷不会被随行的侍卫发现。
雪下得益发大了,鹅毛般随风飘荡着,不肯落地。
随着“吱呀”一声响,紧紧关闭着的小院门被轻轻的推了开来,象是打开了通往外界繁华世界的入口一般,一身华丽宫装、看起来端庄秀雅的王皇后出现在了门口。
“娘娘请”了静往院内虚引。
两列侍卫无声的从后越众而出,护卫在了门两侧,静静的等待着王皇后迈步进门。
“嗯”王皇后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两眼却直盯着眼前小院内的景象。
“咯咯”清脆的木屐声在小院内响起。
王皇后抬脚踏在院内的青石小径上。
环顾四周,衰草枯杨、颓败凄凉的景致让她不寒而栗,原本白里透红的面色,此时却呈现出一片青白,让她有些承受不住一般狠狠的抓住了杏蕊的手,将杏蕊的手掐得深深陷了下去,痛得杏蕊倒抽了一口冷气。
了静小心翼翼的看着王皇后的脸色,此时见王皇后面有不豫之色,不由得冷汗直冒,可当此情景之下她又不敢贸然开口,只得紧跟在一侧,小心的伺候着,心下暗自后悔未曾将这小院事先清理一番。
小院里静静的,没有人声,也没有人影,就连皇后凤驾亲临,也没有在这死水一般的小院里激起哪怕一点点的涟漪。
“了静师傅这里有多少位居士清修?”王皇后深吸一口气,将胸中的惊恐深深的埋进心底,转身向了静问道。
“现如今还有六十八位居士在此清修。”了静略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一个让王皇后大大惊讶的数字。
“六十八位?”王皇后脸现惊容,微张了唇看向了静。
了静说的这个数字与她所知实在是相差太多
高祖皇帝在位时,因连年战祸确实是后宫匮乏,可高祖皇帝生性风流,后宫中曾被临幸的妃嫔宫女人数并不少,虽然高祖遗妃的事她并不清楚,但太宗皇帝妃嫔她是知道的,当时遣羽林军送出太极宫的便有七十多人,怎么召集只剩下了六十八人?
看着王皇后脸上的惊容和隐隐有些勃发的怒气,了静心中暗暗叫苦。
这收容遗妃着实不是个好差事,这些过惯了奢华日子的女人哪里过得惯这种苦日子?感业寺还算是长安城里的大寺院了,又吃着皇家的供奉,可是清规戒律还是要守的,几天的素菜吃下来,又眼见着青灯古佛没了盼头,吞金的、上吊的、投井的,几乎是天天都有
报上宫里,宫里也只是一句葬了吧,便没了说法。她也没法子,跟这些人讲经无益于对牛弹琴,半点成效也不见。
这一年多下来,当初来时的一百多人,自尽的自尽,病死的病死,如今也只剩了这些人,连半数也不到了。
“了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只剩了六十八位?”王皇后的脸色极为难看。
“皇后娘娘明查高祖皇帝殡天时遣出宫的共有八十五人,太宗皇帝殡天时又遣出了七十二人,了静全都安置在这小院中,可是……贵人们与两位先皇情谊深厚,不久,纷纷追随先皇而去,了静,了静也无可奈何”
了静的脸色有些发白,双膝一软跪在了雪地里,身上的冷汗一层又一层,她只愿王皇后听得懂这些暗示才好。
杏蕊看着了静急得一头汗,不由的有些可怜她,低着头凑到王皇后跟前低声说了两句什么,王皇后的眼光这才略好了些,只是那眼神里却又多了些什么。
“起来吧这事原也不怪你。”弄清了事情的原委,王皇后也明白有些事不是人力可为。
“谢皇后娘娘”了静这才起了身,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只觉后背一片湿冷。
“这处小院因是当初临时所建,所以其中多有不曾打理干净之处,不如到贫尼禅房去稍坐吧?”
唯恐王皇后又看到了什么让她不豫的事,了静连心提议王皇后移凤驾,转往他处。
“本宫就在这小院中看看,你去叫开禅房的门,本宫要与居士们说些闲话。”王皇后两眼凝睇着了静,话中的意思不容置疑。
“是”了静不敢反对,连忙赶上两步,走到了一间禅房前,轻叩门扉。
过了好一会儿,房门才轻轻的打开了一条缝,一双黑沉沉的眼睛露了出来。
了静低声与那人说了两句什么,却见那双眼睛越过了静的肩头往王皇后直直望来,定定的看了半晌,嘴角忽的轻翘了翘,眼中露出了讥讽的神情,那眼神象把锋芒毕露的刀一样,杀气腾腾的射了过来。
王皇后一惊,正待将其喝退,却见了静打了个趔趄,险些摔了一跤,那门“砰”的一声重重的合上了。
了静稳住身形,有些狼狈的退了回来。
“贫尼无能,这位居士说身在红尘之外,不用相见了。”
王皇后怔怔的站在原地,她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睛,黑沉沉的,象是连正午最强的光也无法将它照亮一般,若不是看到她的一瞬间那刀锋一样的寒芒,她真的会以为那不是人的眼睛
“皇后娘娘贫尼再替您敲敲。”了静不待王皇后吩咐,便回转了身往面前的一排禅房而去。
王皇后却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浑没有听到了静的话。
原来这就是没有了子嗣奉养的宫妃最后的去处那死人一般的眼睛,那死灰一般的心会不会?自己以后也会变成这样?
想到自己成婚多年却仍旧无一子一女傍身,王皇后忽然就觉得一股从心里透出的寒气,将她从头到脚的包裹了起来,无法挣月兑,渐渐麻木。
一种深沉的恐惧紧紧的攫住了她,让她连呼吸也不敢放开,唯恐惊动了那个深藏心中叫恐惧的兽,在这一刻便将她没顶吞噬
“明空参见皇后娘娘”
一把清晰的女声,将王皇后从这可怕的臆想中拽了出来。
王皇后拉紧了杏蕊的手看去时,只见到了面前低垂的头颅上乌压压盘在头顶的青丝,和一身灰白的僧袍。
了静在一旁暗自松了一口气:总算总算有个肯出来答话的了
“起来吧”象是好不容易镇定了一些般,王皇后的声音显得有些无力和疲惫。
“是”
随着这一把女声,立在一片大雪中的女子盈盈起身,双眼平静无波的看向了面前母仪天下的女人。
“武才人?”王皇后吃了一惊。
那一身灰色的僧袍微不可查的晃动了一下,便重又归于平静。
原来的武才人现在的明空高居头顶的青丝被一支粗糙的木簪紧紧束住,带得她眼角也有些上翘,竟象是带着些笑意一般,面部的皮肤细致如初,如火红唇在这暗淡的天色里,衬着白瓷般的肌肤,让人看着只觉动魄惊心,天鹅般光洁的脖颈在外,弧线依旧还是那般优美。
此时的武才人竟带着些不食人间烟火的缥缈之气,明明是站在眼前,却总觉得她象是远隔千里之外一般,疏离而淡漠,那令人惊艳的美也在这距离之下变得模糊了许多。
“皇后娘娘雪大路滑,不如到明空的禅房中略待吧”武才人对王皇后一时的惊呼似乎象是没有听到一般,只是轻轻道。
“也好”
王皇后也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不由有些尴尬,可见武才人毫无所觉的模样,她也就放下了心来,顺水推舟的答应道。
原本在宫中时,她与武才人倒还有些交情,如今在这里重见,却已是物是人非,王皇后心中着实有些感叹,也有些替她不值:这样的如花年华,以后就得在这清寒之地虚耗过去了
心中一边在警醒着自己,万不可令自己落到这步田地。王皇后扶着杏蕊的手跟在了静和明空的身后,慢慢踏进了明空的禅房。
等到禅房的门“吱呀”一声掩上了,商商才在墙边的暗影里抹着一头冷汗:难道是自己猜错了?李治并没有来感业寺?
若真是这样,那自己来感业寺这一趟可算是白跑了,倒是让自己虚惊一场想到自己的疑神疑鬼,商商也不禁有些好笑。
总归是太在意李默的缘故,若不是因为他,她何至于这般紧张?
想起远在太宗陵的李默,浑身落满了雪的商商心中不禁一热:也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