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试探
颂经堂内一片肃穆。
桃枝微扬着下巴站在主位上,微敞的玄狐皮大麾下一身亮眼的湖绿宫装明艳妖娆,在这一片趺坐的灰衣尼众中象枝刚抽出的早春女敕绿般格外醒目。
在她身旁,站着感业寺的住持了静和另一位青色宫装的小宫女,一溜端着托盘的青衣内侍垂头肃立在三人身后。
桃枝抬眼扫过,出声问道:“大师不知是否所有居士皆已在此?”
眼前一片的灰衣尼众象是一堵沉默绝望的墙,冷冷的耸立在她面前,宛如无声的界碑,隔绝了红尘的繁华和喧嚣。
了静抬头看了一眼静默的人群,低声道:“俱已在此了,唯明尘年初便已染病,如今早已无法起身,还望女史包涵。”
“嗯稍候我让泉儿去一趟吧娘娘所赐,每一位居士皆有,不好独漏了明尘师父。”桃枝淡淡的道。
既然是病了,倒也无谓再等,皇后娘娘还等着她回话呢
了静低垂了眉眼,轻声应道:“是”
桃枝的眼缓缓扫过面前的每一张面孔,嘴边扯出一丝不明意味的微笑,开口道:
“皇后娘娘怜众位居士为大唐祈福劳苦功高,今特命我等前来,为各位居士奉上些许年节之礼,还望各位居士莫要嫌弃。”
经堂内依然是一片死寂,仿佛根本就没有人存在一般,桃枝的面色渐渐苍白起来,本来还待解说一番皇后娘娘所赐之物,但这七八十人木然的眼神不知为何竟让她有些背脊发寒,再没了多言的兴致。
这一屋的所谓居士中,最大的不过三十出头,最小的才十六、七,可如今人人面上都是一派死寂,象是生无可恋般,麻木生硬。便是听了桃枝这样一番软语温言,也没有一个人露出丝毫善意。
“罢了泉儿唱名罢。”桃枝下意识的后退了半步,摆了摆手,示意身后的小宫女上前一步唱名,不再试图拉近彼此的距离。
青衣的内侍们在桃枝与了静的身后站成了一排,手中各端着一个大大的托盘,托盘上盖着明黄绫布,并不能看到托盘里放着什么。
只不过,从那高高堆起的托盘来看,里面的东西似乎是不少。
“明性师父”泉儿每叫上一个人名,便有一名灰衣尼无声的走上前来,从青衣内侍手中接过一个托盘。
“明悟师父……明经师父……”
泉儿一个个的叫着,灰衣的尼众们如一潭死水般波澜不惊,只有泉儿毫无起伏的声音在颂经堂内回响。
“明空师父”
就在桃枝以为这个无声的过程就要这样结束的时候,灰衣的人群里走出了一个窈窕的身影。
与所有的居士一样的灰色僧衣,一样的深灰色僧帽,那宽宽大大的僧袍象是挂在架子上的帘子一般,随着她的走动不时摇摆,时而贴伏在她身上,勾勒出年轻美好的曲线。
那与众不同的艳丽唇色,白晳如天鹅般的修长颈项,如染上了霞光一般的绯红面颊,衬着眸中的粼粼波光,让桃枝的眼一下子就钉在了她的脸上,在这一片暗淡无光的灰色里,这样充满了活力的人简直就是一株奇葩
武媚娘缓缓的走近那抹新绿,沉如墨染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
桃枝眼神微闪,嘴角便带上了一抹笑意。身后青衣内侍递过的托盘被桃枝抢在武媚娘之前接在了手中。
“明空师父?”
“贫尼明空见过施主。”武媚娘垂眉敛目回道。
“居士在这感业寺中居住,觉得如何?可有何不便之处?”桃枝嘴角的笑意益发柔和。双目却紧盯着眼前亮丽的象是一朵盛放海棠花一般的女子。
即便是坐镇中宫母仪天下的王皇后,脸上也从不曾有过这样鲜活的光彩
“甚好”武媚娘不动声色的回道。眼角的余光扫过静立桃枝身后的了静,毫不意外的发现她嘴角一抽。
“不知明空师父仙乡何处?俗家姓名为何?也许还与我有同乡同宗之谊呢”桃枝拉过武媚娘的手,轻笑道。
“贫尼早已斩断尘缘,施主又何必多此一问?”武媚娘慢慢将手从桃枝的手中抽出,接过桃枝端在另一只手上的托盘。
看上去堆叠得高高的托盘原来并不重,仅一只手便可将它端住,看来并不是什么金银之物,多半只是些看起来贵重的东西。
这倒是极符合王皇后平素的习惯
武媚娘忍不住扯了扯嘴角,想到还在自己禅房里等着的李治,心头又是一阵烦闷,这帝后二人都一样执拗的紧,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桃枝孟浪了还请明空师父不要怪罪。”桃枝掩饰的捂嘴轻笑,眼神却犀利的扫过站在她身后半步的了静。
这个女人太精明了只三言两语便将自己的话堵在了嘴里。但若要说她没问题,鬼都不会信
一个身处空门如在绝境的女人哪会有她这般好的气色?没见这一屋子的绝望暗淡么?
了静恍若未见般的眼观鼻鼻观心站在原地,一滴冷汗不易察觉的从她的耳后滑入了衣领内。
武媚娘再不言语,径直转身离开,桃枝一直到武媚娘的身影消失不见,才缓缓的转过身来。
“了静师父看来,皇后娘娘应该有话同您商谈了。”桃枝冷冷的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女尼。
居士院内的禅房关门闭户,一片寂静。王起早已离开了内院,依旧回了后巷。
李治独坐在武媚娘的禅房里等待着她从颂经堂返回,宫中的人来得突然,便是他在宫中时也没有听到任何风声。
如果他记得没错的话,不仅是前年,哪怕是去年,王皇后也并不曾派人来感业寺送过什么年节礼。
这又是哪门子的规矩?还是……王家察觉了什么?
李治的眼神晦暗下来,单指轻叩桌面,眉峰微蹙,口中低声轻喃:“看来还是不能小看王家啊”
武媚娘推门进来时看到的便是李治一脸意味不明低头沉思的模样。
“你该走了”武媚娘转身关上门,冲着李治开口道。语气中的失落和寂寥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李治审视着武媚娘重又恢复苍白的脸颊,忽的笑了起来。
“这便是皇后赐下的东西么?我瞧瞧”李治并不理会武媚娘的冷眼相对,径自走上前,挑开盘子上搭着的黄绫。
藏青色的托盘两头放着一册厚厚的宣纸、一块素色的僧衣料,中间的地方放着一串檀木念珠。
武媚娘怔怔的看着托盘上放着的三样东西,原本就已渐形苍白的脸色益发铁青,如墨染的眸子,深不见底,尤如一口深井——波澜不兴。
李治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这样的三样东西,看似贴心,可实际上却是将人彻底的打入了无间地狱任由人百般挣扎却永不得月兑
“王皇后好心思啊”武媚娘冷冷的看着李治,将手中的托盘放到桌案上。
木质的托盘和桌面相撞,发出“咯”的一声轻响,在这简陋的屋子里听起来分外让人心惊,象是在提醒着屋里的两人,这是个怎样死寂的地方。
“媚娘”李治轻声唤道,伸出手将武媚娘倔强扭到一边的脸转到身前。
看了这三样东西,李治已经基本可以肯定王皇后在打什么主意了必然是王家已有所察觉,王皇后这才借了这个机会来感业寺试探,至于说到底试探出了什么,那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皇后会挑在年节跟前送这些东西来,定是已经有所察觉,媚娘你不能再住在这里了,跟我走吧”
李治有些发急,王皇后既然已经派了人来试探,那么必定会有下一步的行动,若是武媚娘不能尽快离开这里的话,一旦王皇后盯准了目标,那么接下来等在她面前的必然是王家出手的雷霆一击。
他不能冒这个险
“皇上媚娘与你本就不是一路人你自有你的三千佳丽,我自伴我的青灯古佛,你这样苦苦相逼,却又是何苦来哉?”
武媚娘推开了李治的手,背转身去。
这个男人的固执实不下于李恪,只不过李恪所执着的是皇位,而这个男人……
“我早就说过,只要我想,我就能你我是不是一路人,由不得你说”李治冷冷的看着武媚娘。
若是这个女人还要继续固执,那么他不介意用他的办法来让她明白
“你……”武媚娘已经完全没有了办法来对付这个霸道专横的男人,只能张口结舌的瞪着他。
皇后宫中出来的车驾缓缓的驶离了感业寺,桃枝在车中揭了帘子朝外望时,感业寺的大门正徐徐的合拢。
她之所以没有到明空的禅房中去进一步的试探,是因为这不是她该做的事,若是打草惊了蛇,只怕皇后娘娘不但不会赏她,反而要治她的罪了
不过,一想到从那个住持了静口中挖出来的东西,桃枝忍不住挑眉笑了。
武才人?武才人原来是她
这次自己的任务完成的不错,想来,皇后娘娘应该会高兴才对
也不枉了自己在那了静面前拿张做势的威逼利诱了
泉儿坐在桃枝的旁边,看着她笑逐颜开的模样,自己却是一头雾水,弄不明白这位皇后娘娘跟前最得力的姐姐到底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