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再见
永徽三年的春天来得特别的早,还只在二月里,渭水河里的冰凌便融化了大半,夹着亮晶晶冰渣的河水奔腾着往下游汹涌咆哮而去,滋润着岸边的垂柳也在早春的料峭寒风里吐出了一颗颗新芽
刚刚过完年,皇上的诏书便快马加鞭的传递了出去,分头往各位王爷的封地上急赶.
今年是为先帝守孝三年的除服大祥,各地王公们按例都要来参加祭礼,而且春季的大朝,王公们按律是要来谢恩的.
如今正是二月,吴王李恪回长安的车驾第一个出现在了渭河边上.
长长的车队沿着官道迤逦而行,最前头一对骑在马上的王府护卫手中赫然撑着一对杏黄蟠龙伞,迎风招展的伞盖后,全副亲王仪仗尽显赫赫威仪,见者无不退避.
独坐车中的李恪隔着车窗上新换的霞影纱,默默的看着窗外的景致,透窗而进的风带着早春的寒意扑面而来.
三年了这是三年来他第一次如此接近那个旧日的梦想之地.
当初在父皇榻前,那一句永世不得入京,几乎生生砸碎了他心头所有的幻想,将他整个人一脚踩进了泥里.
而如今,物是人非,现在的长安早已不复当年的模样,那个严厉又慈爱的父皇却是再也无法见到
李恪轻叹了一口气,慢慢的将身子靠进后背的软枕中闭上了眼.
宽敞的车内,素白云锦制的软枕柔软温暖,紫陶制的茶壶架在车厢一角的小炭炉上,无声的冒着白色的热气,车中小几上,一只白瓷茶杯还带着余温.
除了身穿暗织斜纹布袍的李恪,整个车厢里的装饰全都是一片素白,象是经过了一冬的残雪,净净的铺洒在这静谧的车厢里.
"得,得"的马蹄声清晰的传进耳鼓.
身穿制式铠甲的护卫从队伍的最前方驰近,靠在李恪的窗边,轻声报道:"王爷前头就是春明门了."
微闭着眼的李恪不置可否的低低答应了一声,护卫得令,随即转身径直往城门口驰去.
春明门是长安城的正东门,渐近午时的城门口早已是人来车往川流不息.
随着一阵夹杂着守门军士们斥喝声的骚动,吴王李恪的车驾在城门口众人的嘱目中缓缓的驶进了长安城,沿着平坦宽阔的朱雀大街,直往太极宫驶去.
车驾在朱雀大街往吴王府的转角处分成了两队,吴王李恪和王妃的车驾径直往太极宫而去,而其余载着仆妇货物的马车则径直转向去了吴王在长安的王府.
按律,亲王进京要先入宫见过皇上方可回府,吴王自也不能例外.
在净房略作打理,扫了扫满身的风尘,李恪便和吴王妃坐上了去往甘露殿的车辇.
看着眼前熟悉的斗拱飞檐,还有青石径上不时行过的一队队宫装婢女,李恪心神不由得一阵恍惚,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嫉妒的感觉在心头一阵翻涌.
"王爷"在李恪身后下车的吴王妃轻轻的碰了碰李恪的手肘.
"王妃."回过神来的李恪眼神间还带着一丝连他自己也没察觉的遗憾.自失的一笑,他略带感激的拉住了王妃的手.
站在殿门处的小成子眼尖的看到行来的车辇,匆匆上前几步,一扫手中拂尘躬身道:"小成子见过吴王殿下"
"成公公客气了"李恪淡淡的回应,朝着小成子虚抬了抬手.
"皇上早已在殿中等候多时,还请殿下随奴婢进殿,王妃娘娘自有宫人带往昭阳殿皇后娘娘处觐见."
小成子笑嘻嘻的抬头望着坐在车辇上的李恪,面上虽然带着笑,但说出来的话语却是不容人反驳.
李恪与王妃对视一眼,两人默契的笑了笑,李恪扶着内监的手跳下车来.
在殿前阶下分了手,直到吴王随在小成子身后踏进了甘露殿的殿门,停在殿外阶下的吴王妃才转过头来,示意内监继续往昭阳殿前行.
端坐在甘露殿的书案后,此时的李治早已换下了上朝时的全套冠冕,一身暗紫色格纹缂丝窄袖襦袍在四周的金碧辉煌下显得略有些暗淡,原本轮廓清俊的面目更象是隐在了背后八扇檀木屏风的阴影里,看不分明.
甘露殿内一片寂静,李恪跟在小成子的身后,在距离李治面前五步远处停了下来,定定的站在原地盯着稳坐书案后纹风不动的李治.
宫人们早已退了出去,偌大的甘露殿内,除了透窗的微微风声,便只有李恪略带些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小成子几乎要憋不住想要开口提醒李恪的时候,就听甘露殿内响起了一个平板的没有一丝感情的声音.
"臣……李恪叩见陛下"
随着这一声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的请见,原本定定的站在李治面前的李恪僵硬的弯下了身躯,"砰"的一声,重重的跪在了李治面前光滑的砖地上.
"平……身"李治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是那拉长的两个字,象是一声悠长的叹息,在偌大的甘露殿里慢慢回旋一点点缓缓消逝.
小成子偷偷瞥了一眼皇上的脸色,立时便松了一口气,连忙手疾眼快的将低头跪下的李恪扶了起来.
"谢陛下"李恪平淡的谢过恩,顺着小成子的手站起了身.
李治摆了摆手,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一旁的小成子忙引着李恪在一旁的高几旁坐下.
"坐吧"
"谢陛下"
两人间的一来一往,刻板的象是礼部规定的教条,一进一退都规矩的让人觉得别扭.
看着李恪明显清瘦了许多的脸,李治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眼中的光莫名的闪烁,流连在李恪的身上试探着研究着,似乎想看穿在那一身素服下的心里到底在转着什么念头.
小成子亲自端着茶盘奉了两盏茶汤上来,轻手轻脚的放在两人手边,随即便退回了李治身后,静静的站着,眼观鼻鼻观心.
"朕……已经有三年不曾见过吴王了."李治淡淡的看着眼前垂首望着地面的男人.
经过一番打理后的李恪已经没有了连日赶路的风尘之色,脸颊的瘦削倒让那原本显得过于柔和的脸变得更加轮廓分明,透出一股成熟的坚毅.
听到李治的话,扬起头来的李恪双眼直视着面前这个得天独厚的男人,一双得自杨妃的凤目亮得象是暗夜里的刀光,带着透人体肤的锋芒.
"当初先皇有令,臣永世不得入京,恪还得多谢皇上宽宏,令恪得以再见天颜"李恪的话语中带着微不可查的讥讽.
三年大孝期满,李治在这个时候让他进京,背后只怕不是除服大祥这般简单吧?
"当初先皇那般说也只不过是一时的气话,朕与吴王同为人子,倒不至于连气话也辨不出来."李治微微一笑,并不生气.
这个时候拿先皇遗命出来说,岂不是说他不孝?父皇驾崩不过三年就敢改弦更张
李恪啊李恪看来……当年父皇弃你而选朕的事,你到如今仍然未曾放下啊否则又岂会在此等事情上给朕难堪?
"君无戏言即便是气话,也是由先帝口中所出,若无皇上宣诏,臣又岂敢再入长安?"李恪剑眉高挑,微扬的头颅带着无言的桀骜.
"吴王言重了"李治微蹙了下眉.
话不投机半句多,眼前这个油盐不进的男人实在是让李治有些意兴阑珊。看来不管他如何的示好,这位皇兄只怕还是会对当年的功亏一篑耿耿于怀.
眼见得话已说死,本就心有芥蒂的李恪索性不再开口,只盯着眼前的白瓷杯儿,仿佛杯中泛着幽香的茶汤极是吸引.
可不知为何,抚模着细腻杯身的右手却有些轻微的颤抖,瓷杯儿中的水面也因此泛起了浅浅的涟漪,象是有石子投进的湖心,渐渐的向外扩散开去,撞到杯壁才停下.
"吴王一路辛苦,早些回府歇着吧待钦天监定下了去往先帝陵寝的日子,朕自会下诏令你随行."
李治似笑非笑的看着不再开口的李恪,随意的朝身后的小成子打了个手势.
这次的三年大孝除服,各处镇守封地的郡王全都回了长安,多一个李恪不多,少一个李恪不少,若是他真有什么旁的心思……在这长安城内他还真翻不起多大的浪来
在李治的注目下退出甘露殿,直到出了殿门李恪才感到了一阵轻松.
方才在殿内面对李治的时候,即便他再不甘心当初的失败,也必须承认三年的皇帝生涯确实已经在李治的身上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气势.
在这种气势的威压下,即便是曾经作为兄长的自己也难以与之正面抗衡
跟在内监的身后慢慢走出内宫,回头再看去,甘露殿已经变成了重重阻隔后露出的一角飞檐,而他那个心心念念的梦早已在别人的生命中成为了现实
也许……是到了该放下的时候了
当李恪看到等在内宫门口频频往甘露殿的方向张望的吴王妃时,心底忽然冒出了一个吓了自己一跳的念头.
"王爷"吴王妃急走两步迎住李恪,低婉的声音里透着见到他平安后的微微欣喜.
看着妻子脸上明显可见的焦急和看到他安然无恙后的如释重负,李恪蓦然觉得在甘露殿中发生的一切都在渐渐离他远去,不再能激起他的心绪.
"回府吧高阳只怕该等急了"
李恪笑着携了妻子的手,一路紧紧攥着再也没有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