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渊倒是没有造次,进门后在门边靠窗的矮椅上坐下,手中拿着一束东西,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幽幽蓝光。
七七看清楚,那是那束鸭拓草,必定是新摘的,上午那束搁在刘掌柜那里忘拿了,可那灰蓝色手帕,分明是上午那张。
他把手中的小小花束扬了扬,嘴角是微微的笑意:“我去了堂香雪堂,给刘掌柜送了点药去。”
七七哦了一声,问道:“他还好吧?若不是他把我推开,估计我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老刘个子矮,人还算机灵,躲得快。伤是有些重,不过不致命。养一个月就好了。”
七七哑然。就因为自己一时好奇贪玩,害得刘掌柜得卧床一个月,她觉得很是愧疚。
“我明天也去看看他。”
“不用了,令堂让罗飞送他去乡下老家养病了。”
“阿飞走了?”
“嗯。”他眼睛看着她的眼睛。
七七半晌不语。她记得阿飞的背影,那么决绝,那么落寞。
静渊却站起来,四处寻觅什么,在紫檀多宝格上找到个小瓷瓶子,从水壶里倒了点水,把鸭拓草插进去。他一边理着那柔弱的花枝,一边微微笑道:“有那么多好看的香花,不知道你为什么偏偏喜欢这种小野花。”
他走过来,把小瓶轻轻放在七七的床头柜上。犹豫了一下,还是给她拢了拢被子。
七七一阵羞涩,说道:“你不知道,杏花、桃花啊什么的,要么白,要么粉,要么红,随处可见。可这种花却是蓝色的,摘一束插着,比桃花还好看!我家院子里有好些,家里人知道我喜欢,从来不叫人铲掉的。”
静渊道:“你家里人很宠你呢。”
七七闻着小蓝花发出的淡淡香味,带着雨水和泥土的生涩,仿佛回到了运丰号的大院子里。
静渊说:“只要你在这里,我每天都给你摘一束。”
七七有些吃惊。他的态度转变得太快,让她没有思想准备。
静渊看着她乌黑的眼珠子,淡淡一笑:“我那天晚上对你失礼,到现在还很后悔。当年你爹联合山西的股东以及官府,抢走了天海井的六个盐井。我祖父吐血身亡,这件事情,一直让我爹几十年来心情郁郁。虽说商场上得失没有定数,成败怨不得他人,但毕竟……。”
七七道:“我爹跟我说起过这件事。”
静渊眉毛微微一扬,“哦?”
七七低声道:“我爹对我说,运丰号能有今天,和天海井有莫大的关系。当年,天海井是清河最大的盐号,鼎盛的时候,有八百口盐灶,三千多长工。运丰号曾与天海井合股,投建了四十口大盐灶。林太老爷念在运丰号刚刚起步,慷慨地将所有股份送给了运丰号。运丰号就是靠这四十口大盐灶起家。”
静渊冷冷道:“那你应该也知道那六口井的事情了?”
七七见他面色有些不愉,知道这是他天海井的伤心事,便低下头,轻轻点点头,不敢看他,“略微知道些。据说,是因为出了些事故,所以……。”
那曾是天海井的奇耻大辱。
凿井汲卤煎制井盐最早始于战国年间。从前清开始,官府改变历代官府对四川井盐业的控制方式,“任民自由开凿”,一时间,蜀地井灶大开。
雍正九年,全川产盐地区已遍及四十州县,共有盐井六千一百多眼,年销食盐已达九千二百二十多万斤,大大超过了南宋年销六千万斤的最高记录。嘉庆十七年(,全川盐井达九千六百二十多眼,年销食盐三亿二千三百五十多万斤。
蜀南丘陵之地,沼气丰富,盐卤矿藏甚多,是历来盐商发家的富庶之地。
盐井,分黄卤和黒卤几种。
如黑卤井,原理是利用同一口井开采的天然气,用黄豆浆做媒介,加热,打捞杂质,结晶,铲盐,淋盐沥水,炕盐等过程,井盐成品就生产出来了。
清代初期,主要是竣淘小井,开采浅层稀薄盐卤;乾嘉时期,盐场井深一般可达一二百丈,开采侏罗系地层的黄卤;道咸时期,富荣盐区不少井深达千米,已接近三迭系层位,开采出黑卤及岩盐,生产能力显著提高。深井则多以数牛轮班推汲。
天海井盐号当年最大的一口深井---无双井,曾是整个四川盐井的骄傲。
无双井开凿在光绪十二年,人们幕天席地,风餐露宿,打井用了近20年的时间,是一口千米深井。说来奇怪,无双井是天海井林老太爷花了一辈子身家打下的一口井,打好之后,却常常有时有气无卤,有时有卤无气,有时气卤并存,盐卤的产量时好时坏。
运丰号在宣统三年,提出向无双井投股。为了保住这口井,林老太爷同意了。
宣统四年,林老太爷从美国进口了一种钢丝,用来做汲卤筒的套绳。一天,这位锥工放水换简时,筒上的“碗子”还没来得及捆上去,手一松,只见卤筒“呼”地一下滑落出来,拉着绳轰轰隆隆地直望井里掉。抽出井面的钢丝绳,钢丝绳快位到尽头时,突然一个似圈系缠腰身,锥工还未及躲闪.人己被盘旋的钢绳切为上下两段。
这个事故惊动了官府。但却并不完全是因为死了个锥工那么简单。官府的大买办一直抵制洋货,借此机会上省里参了林老太爷一本,官府查办了无双井,运丰号也受了牵连。
为保全自己,运丰号老板孟善存甚至上了京城,托人找关系拜见商务大臣,指出这事与自己全无关系,且愿意买下无双井,分六成股份送与官府,此后无双井的收入,有自己一份,就有官府一份。
官家贪利,便撤去了查办。但林老太爷却受了气,卧床不起。天海井的生意大受影响,产了盐却卖不出去。加之当时山西、陕西的盐商纷纷来到四川,侵入四川盐业,更加上盐井流行牛瘟,死了好多拉卤筒的水牛,天海井的生存危在旦夕。孟善存向林伯铭,天海井的少东提议,只要他愿意低价卖他无双、增彩、旺金等六口井,他便会帮天海井渡过难关。
林伯铭卖掉了井,以低于市价三倍的价格,换来了天海井的生存。可林老太爷却不堪受辱,吐血身亡。
屋子里是难言的沉默。
往事在两人心中回荡,像一汪光晕,带着点愁怨,带着点不忿,带着点无奈。
七七道:“我爹爹说,这事情他一直心存愧疚,让我与你结亲,便是想以此作为补偿,希望我能让两家洗清宿怨。还好林伯父不记仇,答应让我与你……”她脸上微微一红。
静渊眼睛一闪一闪,却没有说话。隔了片刻方道:“你早点休息。我明天来看你。”
待他快走到门口,七七叫道:“请等一下。”
静渊回头。
七七道:“你,真的不怪我们家吗?你那天晚上那么做,是不是因为你一直恨着我们家。”
静渊想了想,缓缓摇摇头。微微一笑道:“如果我恨你们家,跟你结婚,那不是自找苦吃吗?”。
七七迟疑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静渊道:“自然是真的!”
七七笑了。认认真真看着对面这个男子,带着一丝决然,面上扬起动人的笑容:“那我就心甘情愿的嫁你!做你的妻子,你让我做什么都行!我用我这辈子,为我爹补偿你们家。”
她的眼睛是如此清澈,如此透明,没有一丝杂质,满是少女的纯情与执着。看着她的眼睛,静渊的心中宛如被一块大大的石头撞击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幸福还是不幸,只觉得未来浑浊茫然,让他手足无措。
运丰号与天海井,自那年爷爷一死,便成为了永远的对头。林家忍辱负重这么多年,盼的就是有一天能以眼还眼,让孟善存也尝到爷爷当年的屈辱与痛苦,这份仇怨,岂是她和他的婚姻可以抹掉的。
静渊轻轻合上七七的房门,仰头看着漆黑的夜空。心中长叹一声:她竟然这么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