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店街 第一卷 洪流 第二十八章 日月其迈(4)

作者 : 江天雪意

七七看过一些鸳鸯蝴蝶派的小说,按照里面的写法,如果新郎官在喜宴上喝醉了酒,洞房花烛夜,新娘子定是会被冷落的。

红烛照良人,明珠双泪垂。

什么闺怨啊,薄情啊,那些乱七八糟的香词艳赋,多半由此而来。

写那些烂词儿的却多是男人,女孩子不写的。

静渊果真喝醉了,可七七却没能成为那小说里的人物,哪有时间愁怨啊,忙都忙不过来。

先是代新郎一一向客人致歉,众人见她小小年纪,却是应付自如,有些一心想要闹洞房的年轻后生和姑娘们,倒都不忍心折腾他们俩。戏台上开始唱戏,林夫人引着客人们去看戏喝茶,孟善存夫妇只叮嘱七七今后要孝敬婆婆,当好妻子,也没有多说什么,便笑吟吟跟着人们一起去了。哥哥嫂嫂们拉上几个盐商的子侄上谁家盐铺里打麻将,至聪临走时对七七充满深意地笑道:“哥哥们心疼你,不跟你添乱了。”

七七待众人都走了,给静渊先月兑下外衣,扶他上床躺着。等楠竹端了热水来,她便趁空洗漱了。听外头开始唱戏了,依依呀呀地,便问:“这又是哪里来的戏班子?”

黄嬢笑道:“添锦堂的老板,那陕西来的邱老爷,从他老家请来的,我们都听不懂,就当看个热闹。”

静渊似乎睡着了,黄嬢和楠竹微笑着互看一眼,说也想去看看热闹,告辞出了房去。

七七其实倒也想去看看那帮陕西人唱戏,但知这一晚太过特殊,自己不便出去,便走到窗户旁坐下,听了听,却正如黄嬢所说,听着觉得热闹,倒是一句不懂。鼻中问到一股淡淡幽香,低头一看,窗边的小茶几上放着一小束鸭拓草,娇滴滴的插在瓶里,心中顿觉温馨。自鸣钟敲了十一下,夜已深了,她也倦了,这一天折腾,耳朵里似乎还嗡嗡有声,可又怕静渊一会儿不舒服,自己来不及照应,便摇摇头,再摇摇头,想把自己弄清醒点,忽听身后静渊笑了一声,看过去,他正坐了起来,一手解着白色里衣的衣襟扣子,一手伸到床头柜上拿了茶,七七吓了一跳,站了起来:“你不是醉了吗?”。

静渊喝了口茶,笑道:“我不装醉,那些人怎么能放得了我?中午就喝得差不多了,再喝下去非吐血不可。”站了起来,返身把床上撒满的盐茶五谷花生掸到地上。

七七看着他用手扫着铺盖上的花生,笑道:“你倒会打算盘。”

静渊道:“这算盘是为你打的,我要再像上次那样吐一地,你又得来铺草纸。”

七七扑哧一笑。

灯光下,她穿着柔软的红色单衣,头上的珠宝早摘下了,头发放了下来,发端一丝不乱,香软浓艳,衬得脸庞白得像玉般晶莹剔透,笑靥如花,极是娇艳。静渊心中一动,正要说话,却听门外楠竹的声音低低地道:“东家,女乃女乃,太太吩咐我送百子粥来了。”

静渊面色一凉,七七听到“百子粥”三个字,脸不禁微微一红,忙去开了门,楠竹端着嵌银红木托盘,一碗粥热腾腾冒着香气。

楠竹笑道:“太太怕大女乃女乃肚子饿,特意吩咐厨房做的,里面有百合、莲子、花生、板栗、桂圆、山药、红枣,熬了好久,米和干果都磨成粉后方做的,味道很融合,女乃女乃若爱吃,以后每天晚上都给您做,太太说,这粥名字吉利,就取那里头的吉祥意思,百子,百子,祝大女乃女乃早生贵子!”

她语声清脆圆润,七七听她说得乖巧,便笑着接过粥来。闻着香,倒有些饿了,端着碗回过头问静渊:“你饿不饿?”

静渊轻轻别过头,又喝了口茶,低声道:“这原是你们女孩子家吃的东西。”

七七见他神色间有些复杂,心里有些奇怪,楠竹也笑道:“东家若饿了,厨房另备着吃的。”

七七方知晓这原是只给自己一人的。便对楠竹道:“替我谢谢太太,我一会儿便吃。”

楠竹却微笑着驻足不走。

七七端着碗不解地看着楠竹。

楠竹道:“太太说,一定要看着大女乃女乃喝完,她才放心。”

七七心想,倒不能辜负老人好意。便拿着调羹把粥一勺勺舀来吃了,味道虽算得上鲜美,估计糖放得多了些,吃到后来,喉咙竟有些干涩,只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把粥喝了个精光,把碗放回楠竹端着的托盘。楠竹飞快地低头往碗里看了一眼,方笑盈盈屈膝福了福,翩然而去。

七七微笑着看她离开,门刚一合上,她连忙走到静渊身旁,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气喝下去,喘了口气,拍拍心口,笑道:“你是卖盐的,你家的厨子却是卖糖的。”

等了片刻,却没听到静渊回答。

转过头朝他看去,他却猛然间伸出手朝她拉过来,她身子吃力不住,人就往他的方向跌去,手忍不住要扶住床边,却被他另一只手按住,她贴着他胸膛,只听到他一颗心砰然有声,热切地跳动。

他将她抱起,轻轻放在榻上,手一扬,银钩轻响,大红帐子放了下来。七七连忙闭上了眼睛,却依旧能感觉那明晃晃的红色,然后一暗,灯灭了,他的身体也挡住了她的眼睛。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冷,有一刹那,她不经意模到自己皮肤上起了寒栗,可她的手随即又被他握住,而身上突然间变得火热。

他知道此刻自己就是一团火,是那盐灶里升起的火焰,只要她的一滴汗,就能让这团火升腾起一阵烟尘,她不由得发出一声喘息,那细弱的声音,似能将他融化,他觉得自己突然又变成一束光,一束渴望冲向天空的光芒,那光芒让他充满狂喜,又让他不安,可他无法忽略那让他甜蜜的颤栗,那是来自她的颤栗,像炎夏走进山林,有淙淙泉流穿透他的灵魂。

他不再想掩饰,至少在此刻,也不想再装出那副虚伪的、连自己都厌恶的样子。他只想倾诉,他觉得自己活了这二十多年,似从未和谁倾诉过一般。现在不是用言语,是用自己的触模,,亲吻,用汹涌起伏的情感,他对着她倾诉,让胸中那无限悲欣,像那夜空里的星辰升起又坠落。

她紧紧闭着眼睛,只小心地吸着气,他好烫,可他那呼吸却更烫,低低的、沉沉的朝她扑来,像阵狂风般。

“好!”远处戏台子传来叫好声和鼓掌声,七七在恍恍惚惚中听到几句戏词,陕西人的戏班子下去,川戏上来,又开始唱《情探》,应是小鬼已拿住了王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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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了四更鼓,不知哪家的鸡叫了起来,人声却早已渐渐沉寂,院墙后升起一弯新月,清辉白亮堂堂,渐渐的,月光变得朦胧,有清凉的、乳白色的雾弥漫四处,像轻纱罩子笼罩着盐店街的宅院。

天海井的盐铺六福堂里头原有个小坝子,喝多了来不及回盐灶的伙计们,大多躺在屋檐下呼呼大睡,院子正中支起大大帷帐,放的全是各处送来的贺礼。

戚大年这一晚上累得够呛,一面和几个会计一起清点各盐号送来的礼金,一面吩咐人把贺礼分类登记收好。忙到半夜,方郑重地打开孟家礼单,从大红信封里抽出另一个薄一些的信封,上面写着:

《香雪井并无双等七井火灶股份契》。

戚大年打开契约,展开一看,不禁愣了半晌。

静渊走进来的时候把他吓了好一跳。眼睛瞅向墙上挂钟,也不过刚过五点,心里很有些讶异,但也不好明说,只迎上前去笑道:“东家今儿起得够早。”

静渊微微点了点头,朝四周看了看,皱了皱眉。

戚大年见他神色倒是清爽,随意穿着件月白长衫,已不是新郎官装扮,见静渊脸露不悦,还当他不满伙计们满地乱睡,忙道:“兄弟们昨天为东家高兴坏了,个个喝得脸红青胀,我就让他们在这儿先睡会子,天一亮就催他们走。”

静渊道:“都立秋了,夜里上晚露,就那么敞着睡,着了凉怎么办?”

戚大年松了口气,笑道:“这都是粗人,哪里就那么娇女敕了?喝了酒火气大,吹吹风好降火,不碍事!”

静渊道:“让厨房做些粥饭,让他们别饿着肚子回去,吃点热食散寒醒酒。”

戚大年连连点头应了。

静渊径自走到自己办公的里屋,戚大年跟了去,静渊在桌旁坐下,右手放在案上,低头思忖,面色沉静,不露喜怒之色。戚大年知道这个少东家的性格,虽安静如那无底深潭,但论行事周密,城府之深、手段之辣,绝对算得上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只在一旁静静候着,观察静渊反应。

静渊想了一会儿,抬起头,见戚大年在一旁诚惶诚恐,微微一笑。

静渊道:“如果我没有想错,我那岳父送来的香雪井契约,是一张空票子?”

戚大年尴尬一笑,踌躇半晌,方吞吞吐吐道:“也不算是空票子。连公证人的签名都是有的,孟老爷也在一旁签了字,只是……”

静渊把手伸向桌上放着的一把算盘,修长白皙的手指一颗颗缓缓拨弄着算珠,冷冷地道:“只是什么?”

戚大年听着那算珠碰撞的声音,一颗,又一颗,再一颗,在这寂静的清晨,显得清脆空灵,他却只觉得背脊微微有些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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