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往后一退,崔氏却格格笑了起来,把她的手拉得紧紧的,朝雷霁嗔道:“你看你,把人家***吓到了。”
雷霁哈哈一笑,模模自己脑门,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笑道:“看来就算没穿军服,身上的粗鄙凶蛮还是会吓到人,对不住了,林太太。”
七七自知失礼,忙笑道:“雷师长是人中龙凤,气度不凡,像至衡这样的俗世凡胎能得见尊颜,心中总不免惶恐,还望雷师长见谅。”
崔氏笑道:“什么师长不师长,他如今在清河,还要多仰仗你爹和你家林老板,以后见了他,也别叫什么师长,就叫大哥。”
七七脸色甚是尴尬,口中只说不敢,眼睛更是看向一边,不与雷霁正视。
雷霁见她神色,已知这个小姑娘敏感之至,对自己已心生防范,他自认并非急色轻狂之人,但见七七一脸排斥,心中仍不免有丝怨怒,脸上神色倒是平静如常,对崔氏笑道:“林太太身体有恙,让人家早些回去休息吧。”
崔氏笑道:“说得是,这码头上风大,妹妹赶紧回去吧。”
七七道:“姐姐慢走,雷师长慢走。”
雷霁夫妇上了车,七七站在码头,待车开远了,方转身慢慢回去,沿着青石坡往上走,抬头见高处盐店街一排密密的房子,屋顶的挑檐似画笔要勾画天空的弧度,天上有鸽群飞过,浓密的云,黯淡的天光,冷清的风,她心中只是郁郁不乐,天空是那么广阔,自己却像一只离群的鸽子,找不到方向,在天上茫然恐惧地飞着。
不知不觉,她又已走到晴辉堂门口,避不可避,耳中尽是盐店街上喧闹的人声,听起来却又似飘扬在空中一般虚浮空灵,她突然升起一股冲动,咬咬牙,
迈进了晴辉堂。
冯师爷在外厢坐着,见她走了进来,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大声道:“林太太七小姐您怎么来了?”
七七道:“冯师爷,我找阿飞。”
“阿飞?哦,罗老板,他,他不在堂里。”冯师爷说话吞吞吐吐。
七七心中纷乱,不知是哀是乐,只知道今天能有勇气走进这里,以后却未必能够,此时此刻,只不想回到玉澜堂,既然来了,就不能白来,一定要见到罗飞,就当是任性一回。
便道:“他的账房在哪里,我去里面等他。”
径自就要走进去,冯师爷手一伸,把她拦住:“林太太,罗老板真的不在,你先回去,等他回来,我自会禀告然后让他来找您。”
他神色惶恐,七七已知罗飞必在屋内,推开冯师爷的手,几步便穿过外厢走进了里头的天井,冯师爷见她脚步不停,也不好再追了,大声道:“林太太,还是请快回去吧”
七七不理他,见天井四周有几间厢房,正对大门的一间屋子门半掩着,只凭直觉,径直朝那屋子走了过去,轻轻一推门,却骤然僵住。
一个女人,一个相当好看的女人,正尴尬地立在屋子中央,见到七七,微微一笑:“林太太。”
何等眼熟七七猛然想起,正是自己在妙观寺偶遇的那个扬州女子。
原来如此,七七登时心中豁亮,突然后悔,只知道自己错了,错得不能再错,屋子里的暖炉上了新炭,一股淡淡的呛味儿,啪地一声,炭火冒出火星,七七身子颤了颤,眼光紧紧看着暖炉旁坐着的罗飞,他手里拿着个火折子,却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懒懒地将火折子扔到一旁的桌上。
“林太太,”他的语气是陌生的淡漠,抬起头,眼光却看向屋外,“有什么事吗?”。
七七心中纠葛如麻,怔怔看着罗飞,分别半年多,却似隔了一个尘世般遥远。他的脸似乎被晒黑了,变成了古铜色,棱角更为坚毅,但却已不如以往瘦削,额间透露出英气与硬朗,他应该过得很好,他应该被这个女子照顾得很好。
她原以为自己看这一眼便够了,便大可以心存安慰地回去,回到她的深宅大院,可看来以后却觉得一眼不够,一眼远远不够,不够补偿她对他的伤,不够补偿她记忆里缺失的一段宝贵的岁月。
他的目光终与她的目光相接,眉头轻轻一蹙,他轻声问:“你生病了?”
七七没有回答,心中涌起一阵泪意,她恍若回到了以前,那一年自己也是生病,突然想吃糖人儿,他从白沙镇一直跑到下河滩去给她买了来,鞋都跑掉了一只。她见他的脚受了伤,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他却说只要她把糖人儿乖乖吃了,他就不疼了。
他还是他即便他不想表露出来,但她知道,他还是他。
胭脂轻声道:“林太太,你请坐,我去给你倒杯热茶。”
七七骤然回过神来,是的,他还是他,可是,她已经不是她,如今,她只是一个任性的捣乱鬼,他明明过得很好,她却非要来捣乱。
她笑了笑:“不用了,谢谢你,我……我要回去了。”
胭脂看着她,目光复杂,嘴角是一丝歉意的微笑:“罗大哥跟我说起过你,那一天我在庙里看到你,没能跟你见礼,真是对不起。”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的。”七七说,看着罗飞和胭脂,只觉自己多余,对罗飞轻声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回来了,我很高兴。然后……我,我过的很好,我怕你惦……。”她没有再说下去。
“我也过的很好,你放心。”他柔声道,语气已不像刚才那么冷漠。
“那就好,”她道,“那我回去了。”
“林太太,”罗飞想了想,对七七说:“以后你不要再来这里了,被人看到了不好。”
“嗯,我不会来了。”她喃喃道,语气极是平静,“我走了。”
匆匆转身,却一时失神,砰地一下撞在门框上,胭脂看了,忙走过去扶她,七七摆摆手,捂着额头,笑了笑:“没事我没事”
也没有回头,快步奔出。
她一路快步走着,只觉身子轻飘飘的,浑身无力,听到路上似乎有人叫她,她却不闻不顾只想逃离。回到玉澜堂,也不跟林夫人打招呼了,径自回了自己房间,只觉头晕目眩,心口一阵阵恶心,趴在床上只喘着气,思绪翻滚,过了一会儿,扯过了被子,连头一并蒙上。
那天晚上,静渊没有回来,说是这几天要把天海井所有的盐灶账目全部核算一遍,要么在盐灶过夜,要么就在六福堂的账房里。
七七半夜烧得厉害,难受得哭了起来,楠竹怎么劝也没有用,黄嬢在一旁对楠竹嗔道:“你这个傻丫头,你劝管个屁用,快去把东家叫回来”
楠竹摇头道:“东家说了,他要和戚掌柜理账呢,今天不回来的。”
黄嬢瞅了她一眼,顿顿足,自己去了趟六福堂。
里面通堂敞亮,点着大灯,十几个会计全部会在一起算着帐,静渊和戚大年手中亦拿着算盘,大堂里另外置了个桌子,摆着些吃剩的饭菜,似乎也没人收拾。
静渊见黄嬢进来,皱起了眉头:“什么事?”
黄嬢道:“大*女乃烧得厉害,哭个不停呢,东家要不要回去看一看,说几句话劝慰劝慰也好啊。”
静渊把手中算盘轻轻一放,眼睛却看着一旁的账本:“她也不是小孩子了,哪能一病就哭?我们不能总惯着她,你和楠竹小心照顾就是。”
黄嬢见他面色冷冷的,当着这么多人,也不好再劝,叹了口气,慢慢回去了。
黄嬢走了,静渊却依旧低着头,太阳穴上青筋微微跳动。戚大年劝道:“东家,也就几步路的功夫,您看一眼再回来就是。”
静渊冷冷地道:“谁让她不在家里好好待着,病着还往外跑,就该得个教训。”
戚大年笑道:“大*女乃是小孩心性,阿飞也是她从小玩到大的玩伴,去走动下也是人之常情。”
静渊道:“戚掌柜,你很闲吗?我们现在时间这么紧,你还有闲心跟我说这些废话?”
戚大年便不吭声了。
众人忙到快五更天,方各自回去休息,静渊让几个家远的会计就在六福堂睡一会儿,自己喝了口热茶,缓缓走回林府。
进了自己房间,楠竹在外屋靠着桌边打着盹儿,见他进来,睁开眼:“东家”
静渊问:“大*女乃怎么样了?”
楠竹揉揉眼睛,轻声道:“昨天吐了,出了身汗,半夜好歹劝她喝了点热粥,刚睡一会儿。”
静渊便朝里屋走去,楠竹自觉地走了出去,悄悄把房门带上。
七七裹着被子向里睡着,一动不动,静渊在炉子上暖了暖手,方坐到床边,伸过去模模她的额头,倒已经不烫了,心中略松了口气。
她轻轻动了一动,静渊倏地把手拿开。
七七转过身,眼睛红肿着,却没有眼泪,她的声音哑哑的:“静渊,我想要个孩子。”
静渊怔住,心中就似有根细细的针,从心底一直往上划着,或重或缓,一会儿是锐痛,一会儿是钝痛。
七七慢慢靠过来,伸出火烫的手把他的手握住,把脸蛋贴了上去。
“这个家太大了,太空了……我好害怕。”
她轻声说着,似乎倦怠之极,声音越来越低,她依偎着他,总算慢慢睡着了。
他给她拢了拢被子,把露出来的肩膀遮住,他分不清此刻自己脸上露出的究竟是惨淡的苦笑还是黯淡的冷笑,只觉得做人便是得这样笑着,就像那火柴,擦出了一朵幽微的火花,可此后的岁月呢?不过是地板上躺着的一根木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