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记钱庄的老板,在正月二十三日那天被管家发现吊死在账房里,当天下午,传言传开,说这个老板得罪了政府要人,谦记的股东早在年初就撤了资,钱庄已经是个空架子。
老板尸骨未寒,大户的债权人成立了债权团,立刻对谦记进行查账清资,一行人涌到库房,命经理打开了柜子,却发现满柜的银元,哪里像要倒闭的样子?可将银元一拆封,却发现只有上面一层是银元,下面的却全是铜币。
在人们心里何尝不清楚,即便是钟鸣鼎食之家,也难保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可谦记的倒闭实在是太过诡异,到最后债主们清点账目,发现谦记实际的股本才不到一万元,倒账的债务却高达三十万元。这件事情,震惊了整个清河金融界。谦记曾是清河的金字招牌,清河老百姓多年勤扒苦挣节衣缩食的积蓄,为了稳妥起见,多存于谦记,如此一来,这招牌从此发黑发臭,信誉殆尽,无数中小散户有如突遭灭顶之灾,拖儿带女扶老携幼,面无人色呼天抢地的聚集在钱庄院子里,一些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哭倒在谦记的大门口。
“天哪,我的棺材本哪”
“我卖了一对肥猪的钱都在里面啊”
“我起五更睡半夜洗衣服做针线得来的钱哪”
……
人群堵住了本来就不太宽敞的道路,小蛮腰从驾驶室探出头,挥舞着胖胖的手臂,叫道:“快闪开快闪开,撞到了可不管啊”
静渊坐在车里,感到一阵阵晦暗的死气,车窗虽然关着,可街道上的汗臭、水沟的臭味,路边摊炸东西的香味,混合着穷苦人身上的特有的味道,让他不禁微微皱眉。谦记因为死了人,死得还是老板,倒是老板生前的同僚请了僧人来,驱邪念经。
静渊的车被堵在道上,**穿过绝望的存户的叫喊,像天上吹过的鸽哨,轻轻地飘来:
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等,闻佛所说,欢喜信受……
静渊冷冷地哼了一声,欢喜信受,多大的讽刺他只看到处处是长着癣的癞皮狗,令人恶心的贫穷。
他的腿上,是天海井几十年来汇集的财富,从运丰号的手掌下一点点积攒起来的财富,是这些流民散户、庸商腐儒想都想象不了的财富,只有它才能带来欢喜信受,念佛不管用,这世间什么都没有钱管用。
他从车窗里看了一眼谦记对面的丰记,那是秉忠的钱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今天的谦记,明天的丰记,我倒要看看你们会有什么下场。”
秉忠站在大门口,眼见静渊的车缓缓开过,只面色平和。看到谦记门口的惨状,不胜唏嘘。人群中,一个胖胖的商人挤了出来,朝秉忠一笑,随即摇摇头,叹了口气,正是杜老板。
秉忠向丰记做个请的姿势,杜老板掏出帕子擦了擦胖脸上的汗水,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
秉忠待杜老板坐定,喝了口茶,方问道:“杜老板也在谦记存了钱?”
杜老板摇摇头:“毕竟都是多年一起过来的朋友,帮他们请了和尚念念经,好歹拿了点钱给顾老板的孤儿寡母……太可怜了”
秉忠淡淡一笑:“有人恨不得赶紧撇清,年初听到些微风声,就马上撤了钱。还是老兄你仁义啊,落难相帮,雪中送炭。”
杜老板道:“罗兄,谦记的事,你怎么看?”
秉忠长叹一声,道:“总是如今世道太乱,盐铺倒了一批不说,钱庄的生意自然是不好做了,谦记以往过于贪图高利,只看子金高低,根本不过问井灶盐号的经营状况,呆账烂账一大堆收都收不回来。更重要的是,烧饭的人得罪了灶神,烧火烧到自己身上去了,开钱庄的,没点眼力见儿,必败啊。”
杜老板听了,半晌无语。
秉忠看了他一眼,温言道:“杜老板,这商场上你杀我夺的事情,原不合你的性子。可是谦记就是一个例子,傍不了高枝,不老老实实在地上走,还想飞到天上,只有摔死了算。官贵民贱,我们这些做商人的,有人要依附官府,有人要依附袍哥,可谁知道,今朝云明朝雨,随他多大的官多厉害的袍哥,说倒就倒,这世界上,哪有真正的高枝可攀。”
杜老板细细的眼睛里发出一点光芒,接口道:“这些话,是孟老板让你跟我说的吧?”
秉忠不语,只低头喝茶。
杜老板出了会儿神,看着外头熙攘吵闹的存户,轻轻道:“我从来不会趋炎附势,众人认为非者,绝不因人誉而是之,认为是者,绝不因人毁而非之,我也从不结交官府,军警宪一律不予结交,总想着虽不能招誉,亦不能招毁,但是我虽驽钝,也不是任人欺凌之辈。我明白你们的意思。这世上确实没有我们的高枝可攀,但是,总有一些方法,能让我们不会摔死。官府靠不住,袍哥靠不住,真正靠得住的只有我们自己,只有商人联合起来,形成一片我们自己的气候,凭他多厉害的高枝,我们扇起风来,就能把它连根拔起。”
他一向守拙,便是天塌下来,他也能装出无事的样子,如今这一番话甚有意气,秉忠听了,不由得放下茶杯,端正了脸色。
杜老板道:“我知道孟老板已经要入股渝州的建设银行,我的全部身家如今交予你和孟老板,我便跟你们一起干。”
秉忠眼睛里射出精光,欣慰道:“杜兄,你放心,你的钱不会白投进去。”
谦记倒闭,让清河人心惶惶,谣言在乱世中,便如腐败食物上的细菌,只要轻轻一阵风吹来,便可怕地滋生,吹到哪里,就坏到哪里。天海井新年第一个月的工钱就被风传停放,紧接着又是传闻说井灶要暂停开工,连工人的日食都不能维持,再接下来,又说年轻的东家将盐井抵押给银行,大有放弃做场商该做运商之势。戚大年天天被工人和债主们围着,愁眉苦脸,百口莫辩。
有工人甚至找去了玉澜堂,说求老夫人和东家女乃女乃借点饭钱,老夫人和东家女乃女乃若不给,他们就狗急跳墙找袍哥来。林夫人吓得差点背过气去,七七叫黄管家去账房拿了点钱给那几个工人,惊魂未定之余,问黄管家:“天海井真的连工人工钱都发不出了吗?”。
黄管家想了想,说道:“外面这么传,但以我们盐号的底子,当不至于此。世上以讹传讹的事情太多,主要是有谦记倒闭在先,如今听风就是雨,大*女乃还请放宽心。”
七七道:“人都闹到家里来了,这该不是什么谣言了吧?这又如何能让人宽心呢?”
黄管家平静地脸上掠过一丝深意:“东家如此精明细致的人,他尚不担心,您就更不需要担心。”
七七无可奈何,知道多问无益,怅怅地回了房间。
薄薄的纸页,染了抽屉里的香水味,香气淡淡地飘了上来,那香水,是罗飞送的香水,七七一直没有用,藏在了抽屉里。她要藏着的,又岂止是这瓶香水呢?她斜靠在床上,手里拿着至聪给她的那张说明信,一颗心便如铅一样沉重。
静渊如今面临这么大的困境,我不能再捅他一刀,我做不到。她的心跟着就抽痛起来。
“为了你自己,守住这六口盐井。”罗飞那带着痛苦的话声在耳边响了起来。阿飞,我做不到,我做不到的,她喃喃道。
闭上眼睛,只觉得心里似堵着一块石头,让自己喘不过气来,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心中便应该渐渐平静下来,可是那平静迟迟未来,一股不祥的预感却慢慢袭近。柔肠百转,悲辛无限,那张纸被手渐渐攥成一团,刺得她掌心隐隐作痛。
东东从外头跑了进来,窜到了她身上,跟着楠竹追了进来,七七忙把那页纸藏在身后被褥里,顺手把小狗抱了起来。
楠竹见她脸上似有泪痕,便柔声安慰:“大*女乃是被适才那些粗人吓到了吧?黄管家已经叫人守着门了,还通报了警局,不会有人再进来捣乱了。”
七七问:“母亲没事吧?”
楠竹道:“太太被吓得够呛,好在过完了年,说让去镇里找大夫买点压惊药。”
七七点头道:“老人家是不能受惊吓,我们吃过午饭便去吧。”
楠竹答应了,从七七手里接过东东,眼光飞快地朝床上瞟了一眼,随即笑道:“大*女乃的病不知好全了没有,正好一路去看看,撑了这么些时日,真是不容易。”
七七淡淡地道:“年纪轻,折腾几天就好了,熬得过去的。”
楠竹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天海井能不能熬过这一关。”
七七突然想起罗飞说的话,天海井亏空一事,定有许多人来跟她说,有人是好意,有人却是恶意。不知道为什么,楠竹这么一叹,七七却想也没有想就把她归入了“恶意”那一类,心中狐疑,蹙起了眉头,把忧色尽现脸上,道:“是啊,真是好生让人担忧。”
门外黄嬢的声音响了起来,说太太不舒服,让大*女乃赶紧找苏大夫拿药去。
七七忙答应了,正待起身,却突然想起床褥里的说明信,便对楠竹道:“你先出去一下,我换件衣服。”
楠竹便抱着东东出去了。
七七把说明信拿出来,悄悄拉开小银橱子的抽屉,把它放了进去,藏在自己小时候玩的布女圭女圭裙子里,待收拾妥当,便随意找了件衣服换上,这才出门而去。
途中经过晴辉堂,七七的心便是扑通一跳,仿佛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只不敢看它的大匾,也不敢想象罗飞是否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