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朦朦细雨洒向十丈红尘,在盐店街的青石板路上落下纤纤雨脚,低洼处积成小小水潭、泛起了错杂的涟漪。冯师爷倚着柜头,望了望天色,吩咐一个伙计道:“你赶紧去码头,给老板送把伞去。”那伙计答应了,从杂物架子上取了伞来,挽了挽裤脚就要出门去。胭脂在里头叫道:“等一等”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件黑色呢大衣,递给那伙计:“让他穿上这件衣服,出门时他好像只穿着单衣。”
冯师爷笑道:“还是胭脂姑娘心细”
胭脂一笑,突然笑容凝结在嘴边,从外首走进来一人,定睛一看,竟然是秉忠,外衣上密密的雨珠,神情焦急。
“老爷……”胭脂轻声道。
秉忠不理她,转头问冯师爷:“阿飞呢?”
冯师爷笑道:“今天一早就去码头了,想尽快安排好船运,以便使全力到公路那边。”
秉忠对冯师爷道:“劳烦你去叫他一下,不过不要说我来了,随便编个什么要紧的理由。”
冯师爷心下奇怪,仍恭恭敬敬答应了,打着伞快步去了码头。
秉忠随意坐到冯师爷身旁的一张大椅上,胭脂悄悄走到炉子旁,取了茶壶,用滚开的水烫洗好一个白瓷小茶杯,又另泡了茶倒入杯中,用手绢子垫着,恭恭敬敬地端着走到秉忠面前,说道:“老爷请喝茶”
秉忠见那白瓷小杯光润可爱,心中倒是喜欢,便接了过去,尚未细看,随口道:“我不喝沱茶的。”
胭脂垂首道:“是正山小种,”顿了顿,又道,“罗大哥说过,老爷胃寒,只喝普洱和红茶。”
秉忠神色一动:“你们倒是有心。”
胭脂道:“罗大哥说,香雪堂就在对面,老爷迟早会来宝川号,我便每日将老爷的茶备好,等老爷一来,立刻就能给老爷奉上。”
秉忠却没有喝茶,只轻轻叹了口气:“姑娘,我反对你和阿飞在一起,原是为你好。”
胭脂眼圈儿一红,躬身道:“老爷的一片心,胭脂感激万分。只是个人有个人的因缘际遇,胭脂不求名分,只愿意陪在罗大哥身边照顾他饮食起居,别的都不敢奢求。”
秉忠见她神情楚楚,心中倒有些不忍,又生起一丝怀疑:“姑娘,你住在这里,那阿飞……”一时尴尬,倒不知如何问下去。
胭脂脸不禁一红,道:“罗大哥跟冯师爷住在一屋,偶尔他会去紫云山住。”意思清楚明了,秉忠尴尬地咳了一声,神色倒是舒缓了许多。
喝了会儿茶,罗飞跟冯师爷急匆匆回来,罗飞走进大堂,见到父亲,怔了一怔,道:“爹,你怎么来了?”突然间脸色一变,转身就要走。秉忠一声断喝:“你给我站住”
胭脂不明就里,被这对父子奇怪地反应震住了,冯师爷也是一脸迷惑,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
罗飞一只脚已经跨出了门槛,手握成拳头,青筋突起。
秉忠道:“你如果现在不把脚给我收回来,从今往后,我不是你父亲”
罗飞浑身发抖,却还是没有转过身来,细密的雨水飞进屋檐下,洒得他满头满脸都是。
秉忠对冯师爷和胭脂道:“你们先回避一下,我有些话要单独跟他讲。冯师爷,把你们的伙计看好了,我和阿飞没有谈完事情,一个也不许到这外屋来。”
冯师爷忙道:“好,好”赶紧往内厢天井里走去,胭脂担心之极,一路往里走,却一路回头。
秉忠待众人都散了,方轻声道:“你如果冲动行事,只会连累七七。”
罗飞回过头,脸色惨白,衣襟已经被雨水湿透。
“他对她下了毒手,是不是?爹,七七怎么了?她怎么了?”罗飞颤声道。
秉忠道:“你进来,我再告诉你。”
罗飞步履艰难地走了进来,走到父亲身边。
秉忠从椅子上站起,伸出手,给儿子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把手放到他肩上,痛心道:“七七小产了,你一定不要冲动,这件事,老爷自有计较。”
罗飞挥开父亲的手,叫道:“你们除了利用她,还会计较什么?你们把她送到那火坑之中,还说自有计较?老爷,老爷又能怎么样?他口口声声说要当个仁商,要积善成仁,他把女儿送入那火坑中,这算什么积善?这分明是缺德”
“啪”清脆的耳光打破了一室的沉闷揪心,秉忠怒道:“我不许你这么说老爷我们罗家,拥有的一分一文,都是老爷给的包括七七,她的身体发肤,也是老爷给的别说让她嫁人,便是要她的命也天经地义”
罗飞眉心蹙起,眼睛赤红:“快了,你们就快如愿以偿了,你们可不是就快要她的命了吗?”。
“阿飞,你放心,林家有我们的人,他们会照顾七七。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冷静,再等几天,孟家自然会将七七接回去。”秉忠脸上亦是忧色,“再怎么说,七七这几天也不能动,需要好好养着,我们轻举妄动,只会让她过得更不好。”
罗飞颓然站立,胸口锐痛,涩然道:“我若知道她已经怀了身孕,必然不会和大哥一起逼她写证明信,也不会从林静渊手里抢走贷款……我以为我一切都做对了,却原来从都至尾都错了……我害了她。”
秉忠叹道:“阿飞,这世界上,即便是帝王总统的子女,也不是事事都能如意。我们该为七七做的,一样都没有落下,但是她要活下去、她要活得好,依旧还是只能靠她自己。你是个男人,还是个商人,如今你既然已经走到行商这条路上,有些事情,你就要看的开更要放得开,只有放开了,你才能走得顺、走得稳,才能保护你想要保护的人。如今你的事业是你自己选的,你欠了多少人情债、许了多少诺,都得你一步步去还。阿飞,太过儿女情长只能让你辜负更多的人。好好做你自己的事情吧,七七,自有她自己的造化。”
“可是……她现在……谁来照顾她?她从小就怕生病,怕吃药,”罗飞泪水模糊,“她一定很想家,爹,去求老爷,先在就去接她吧,把她接回家去……爹,我后悔,我好后悔”
他再也忍不住,两道泪水流下,痛哭起来。
秉忠在他的肩头轻轻拍着,自己的眼圈也不禁红了。
……
七七做了一个梦,梦到她走到清河边,闻到了水草的香味。
她想,或许她上辈子是一条鱼,还未让水的芬芳与养料浸润足够,便在疏忽之间迷失在津渡,迷恋上了一枝岸上的芦苇,而就此攀延离水,经过生死的循环到了人间,记忆里还残存着水草的味道。她看着沉入夕阳静波中的茫茫焰火,她看到烟际闪着微光的点点帆影,脸上露出微笑,那一定是她前世畅游水中时灿烂的回忆。
岸上长满了蓝色的鸭拓草,像一片海,她从来没有见过海,她希望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海,听听海浪的呼啸,水阔云碧,看海鸥自由飞翔……清幽幽的鸭拓草的香气,让她在幽香、水声中沉醉了,她在河边草地上睡了一会儿,阳光暖暖地,多么安宁的地方她要好好睡一会儿,她甚至忘了自己疲累的原因,只想闭上眼,一睡不醒。可她却被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呛到了,她睁开眼睛,发现河水变成了血,渐渐漫到她的身子上,她尖叫着要躲开,可河水却变成一只又一只血色的手,要把她拉进鲜血的漩涡里。
她尖叫起来,挣扎着,一路后退,可是却一步步被拖进了河里,她呛了一口,满口的血腥,她哭了,哭着叫爹叫娘,叫秉忠,叫哥哥,叫三妹,叫阿飞,叫一切可以来救她的人。终于,她看到了一条船,船上坐着的人朝她伸出手,她也伸出手,那个人把她拖到船的边上,她方有机会看到他的形貌,一时却想不起他是谁。
可她突然想起来了。那个人杀掉了她她是死了的,是那个人把她杀死了原来她在地狱里,这里是地狱一切都是假象,只有她身处在地狱之中才是真的。
不
她看到那个人在朝她笑,那么残忍的笑,他手上托着个红色的东西,那是她的心,他拿走了她的心,把它带到了地狱里。那颗心,长出小手小指,向她伸了过来……
孩子……我的孩子……她在血的河中,满眼的血泪,把手伸向那小手……孩子……。
不要走……她嘶声叫道。
“七七七七”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不,她不要听到这个声音,不要再见到他……
七七,求你,快醒醒吧……那个声音不依不饶,是的,他说过,他不会放过她,她逃不掉……她不要醒,她一直留在他给的地狱里,也不要醒来,不要看到他。
他好像走了,走了最好她在昏昏沉沉中想。
随后,一个熟悉的女人的声音在呼唤她:“大*女乃,大*女乃……”
她睁开眼睛,好一阵晕眩,过了许久,她才回过神来,这个女人是黄嬢,她眼中是她不理解的眼神:爱怜,同情,焦急。
她突然意识到,在林家,几乎没有人给过她这样的目光。
“黄……”她挣扎着开口,“黄嬢……送我回家去……回孟家……。”
黄嬢瞅了瞅身后,见没有人,快速地说:“大*女乃,你醒了就好你一定要好起来,不要垮孟老爷过两天就来接你,接你回家去……。”
黄嬢眼睛湿润了,模了模七七的脸:“七小姐……对不起,我虽然在林家,却没能帮你什么,害你吃这么大的苦头,林家,林家一直让楠竹给你吃避孕的药,是我给你换了药,让你有了身孕。”
七七虽然虚弱,头脑却并不糊涂,听黄嬢的话,心中隐约猜到几分,低问:“你是孟家的人?林家……林家为什么不要我有孩子?”
外头传来脚步声,黄嬢突然站起,朝外面道:“东家用完膳了?”
静渊的声音低低响起:“七七醒了吗?”。
七七一惊,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黄嬢道:“大*女乃一直说着胡话呢,刚刚好些了,又睡过去了。”
静渊失魂落魄地坐在床边,朝黄嬢无力地摆了摆手,黄嬢看了眼七七,缓步走出里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