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渊没有想到雷霁竟会问到七七,倒是一惊,便笑道:“前些日得的风寒没有好,这两天又加重了,劳烦雷师长惦记了。”
雷霁忙叫下人提了一袋东西过来,交给静渊,道:“贱内娘家人在南方,这是那边的特产,倒是不错的官燕,你拿回去给尊夫人滋补滋补。”
静渊何等敏感,立时觉得他对七七的关心忒过特异,细细想来,雷夫人崔氏以往常去他家造访,想来定是别有所图,心中一凛,暗自反省,每次和七七提起雷霁,她总是眼中露出些莫名的惧意,初时他不理解,如今心思顿时透亮。
静渊看着雷霁,不露声色,心中已动杀机。这个人,不论对于清河的盐商还是对于他林静渊,非扳倒他不可。
可是,谈何容易,谈何容易
他心中动了无数个心思,但是却一筹莫展。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了,终于冬尽春来,躺息在日光与暖风中的大地处处生机勃勃,可是盐店街上,却依旧萧条冷清。
这些日子里,善存与静渊加紧修办学校,同时又多次以雷霁的名义筹集慈善捐款,花钱去成都的报馆,请才子名士撰写“飞黄”(传单,号外),大夸雷霁清风两袖、亲民爱民的仁义之举。除办学之事外,其他所有的事情,善存都让静渊一个人出面,说要让雷霁更为看重静渊,静渊心知他是为避锋芒方如此,只是暗自冷笑。
雷霁却似乎根本不买账,更放出话来,说要将清河销盐削减,划归邻县五通桥产盐行销,清河盐商震惊之下,极力反对,雷霁却采取高压手段,将盐场商业协会两个盐商逮捕解押至富顺县关押,善存筹了几千元钱,左磨右磨,才算把人给救了回来。不光如此,雷霁紧逼紧跟,限商业协会十日之内凑集六十万银元,尽快还清旧欠。
静渊一方面要抵住清河盐商对天海井的怨恨,另一方面却又不得不整日去雷府周旋,费尽心机,疲累不堪。
一天上午,罗飞来了六福堂。静渊知道他早就该来了,淡淡一笑,做了个手势,让戚大年和伙计们回避。
“罗老板,请坐吧。”静渊语气已不如以往倨傲。
罗飞并不坐下,只是用一双深邃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道:“林少爷,不用这么客气。”
静渊轻轻叹了口气:“你是为七七来的吧?”
“你”罗飞冲上前去,揪住了静渊的衣领,目中如欲喷火,“你好意思跟我提她”
“你想打我是不是?”静渊唇边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打吧,我让你打便是。孟家的人估计早就想打我了,只不过我的岳父心太好,饶了我一把。”语声里充满着戏谑。
“我恨不得杀了你”罗飞咬牙道,手一松,将静渊放开,脸上漾出一丝冰冷的笑意:“林静渊,我说过,你如果伤害七七,我不会让你好死,也不会让你好活。”
静渊点头:“是,是,你拿刀子在我脖子上比过,我记得的。”看着罗飞的眼睛,淡淡一笑:“也许你已经把我当做了一个禽兽,不错,我曾经是一个禽兽,但是我后悔了,你懂后悔的感觉吗?我想你懂,我如今后悔在七七面前当了一个禽兽,想必你也后悔,把七七让给了我这个禽兽。我们两个彼此彼此,谁也强不了哪儿去。你如今早就如了愿,我现在既没有好死,也没有好活。”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但却隐藏不住其中的一丝绝望与痛楚。罗飞捏起了拳头,太阳穴青筋直跳,眼中的光芒交错着伤痛与愤怒。
静渊侧过头,轻声道:“我不知道你今天来是要做什么,如果是说要去我家看望七七,对不起,我不会答应。等七七回了娘家,你要去看她,我管不着,但是在盐店街上,你不要想进我家门一步。”
罗飞冷冷地瞧着他,嘴角竟然泛起了一丝复杂的笑容,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布袋子,扔到静渊的书桌上。
“七七如果睡不好,你就把这个袋子放到她枕头边上,她以前生病的时候,我们就会给她闻这个。当然,放不放在你。我今天来的目的就是这个。林静渊,”罗飞的眼中射出一丝冷峻的光芒,“我对你说过不止一遍,我不会跟你争什么,不过如果你再敢伤害七七,我人既然已经到了盐店街,我就打算跟你一直耗下去,看我们俩谁先被耗死。”
静渊轻声一笑:“好,我们就等着瞧。”他脸上的傲气又来了,“你放心,只要你在一天,我就会想办法把你的宝川号撵出去。”
罗飞哼了一声,转身快步离去。
静渊拿起那袋子,轻轻解开套着的小绣绳,里面装的满满的鸭拓草,幽香扑鼻,应该是运丰号花房里的。他闻着闻着,恍如回到了去年春天七七第一次来到盐店街的时候。可随即,心中的那丝妒忌又升腾了上来,他将袋子往书桌上轻轻扔去,可想到夜里常被噩梦惊醒的七七,心里又是无名的伤感与悔恨,便又重新拿起,揣进了衣兜,回家后给七七悄悄放到了床边。
春天,躁动的春天,多事的春天。
二月初十那天,天海井旗下的一口叫兴田的盐井出了一个事故。某个吴姓烧盐工,放满卤水烧好盐锅便离开了灶房,趁管事不注意,悄悄跑到茶馆喝茶,等他回到灶房一看,先前满满的一锅卤水由于盐锅漏了,烧得一干二净了。盐井是有瓦斯气的气井,锅里漏掉的卤水,把瓦斯火冲熄,这个盐工一时心慌意乱,点起盐灶里用来照明的旧风篾去重新引火,结果井**炸,一根40余米长的木柱冲射向天空,然后栽落到天车车房旁边一口水塘里,好在这个盐工只身受重伤,并无性命之忧,而井里喷出的岩粒、泥浆却好像稀粥一样,漫天飞洒,刹那间,火光四射,盐灶陷入一片火海。
事故发生的时候,静渊刚从雷府回到家,正给七七喂着药。
戚大年带着一个伙计匆忙跑到玉澜堂,也不待下人们禀报,直接就冲进静渊的卧室,七七一惊,一口药呛到气管,喷得静渊衣襟上全是。静渊转身把七七一挡,朝戚大年怒喝:“混账你在这里干了多少年,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
戚大年急得一张老脸上全是汗,道:“东家,兴田井着火了,你赶紧去看看吧。”
静渊斥道:“我去了火就能灭了吗?算什么事?值得你像条疯狗一样跑进来?”
戚大年脸臊得通红,匆忙间看到七七衣衫不整,顿悔自己造次鲁莽,一步步往后退,快步退到外屋。
七七乌黑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关切,从静渊手里接过药碗,轻声说:“你快些去吧。”从枕头边拿起一张手帕子,递给他。把药碗凑到嘴边,一口口喝着药。
静渊心中一暖,拿着手帕,竟舍不得用来擦身上的药渍,用手拍了拍衣襟,随手把手帕往衣兜里一揣,柔声道:“那你好好休息下,我去一趟就回来。”
七七喝着药,没有回答,过了会儿,极轻的点了点头。
静渊赶去兴田井,火势尚未减弱,便与盐工、盐警们一同灭火,盐灶里,几只水牛受了惊,四处跑着,踢踏着盐灶里的盐锅器皿,好几个盐工被牛踢伤,静渊也差点被踹了一脚,脚一滑,跌坐在湿滑的地上。好在盐井旁边有水塘子,打水方便,盐工们毕竟人多,到二更时分,终于将火完全扑灭。
静渊坐在一张条凳上休息了片刻,找来戚大年问了事情来由,皱眉道:“我的盐灶里竟也有这么糊涂坏事的人,你这个掌柜是怎么当的?把那人撵了,医药费给他出,你来出你这个三个月的薪水就不拿了,兴田井的经理也让他滚蛋天海井养不起这帮废物”
戚大年连连点头:“是,是,东家教训得极是”又道:“好在没有太大的损失,此时天干,本容易着火,幸亏旁边有个水塘子,若是在盐店街上起了火,可就不得了了。”
静渊哼了一声,斥道:“你这个乌鸦嘴还嫌麻烦不多吗?明天一早赶紧把损失的物事清点好,让受伤的兄弟们放假,每个人发点钱,养伤看病的钱也由灶上给,你把账给我算好了,不许出错。”
一说完,心中忽起一念,这念头一起,竟激出了他一身冷汗。
不行,太过危险可这却是最好的一个办法。
官仓
不错,官运局的官仓
烧了它,联合盐商拒绝给官府供货,掐住雷霁的死穴
可是,谁来放这把火?雷霁手中有军队,一旦被抓住就是死罪。林静渊啊林静渊,你才刚过弱冠之年,大好的年华和前途啊,你要用命去冒险吗?
“砰”的一声,一个搅卤架倒了下来,一个残余的火焰扬焰高飞,留下一缕残灰,然后飞灰湮灭。盐工们收拾满地狼藉,灯笼下,他们挽起了裤腿,小腿上深色的脚筋跳动着。
静渊如在梦魇之中。
烧了它,烧了它他在心里喊着。他林静渊,要为清河的盐商放一把火,他要清河人为这把火对他林家感恩戴德
火烧屋漂亮,难为小东家。
静渊想起小时候听到的民谚,用来形容此刻的自己,当真是又准确又好笑啊。
他想着想着,心中一丝快意,一丝嘲讽,更多的是对命运的嘲笑。
于是他笑了。
他看着忙碌着的工人们,看着那片狼藉,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眼泪迸流。
戚大年正和工人们忙活着,听到静渊坐在一旁大笑,那笑声如此骇异,直让人听了骨头发寒,人们讶异地看着这个年轻的东家,又是惊讶,又是恐惧。
静渊回到家时已是深夜了,洗了个澡,换下了一身烟灰泥水的脏衣服,身上全是乌青,全是救火的时候撞的。悄然开门进屋,怕吵醒七七,便在外屋书桌旁的大椅子上坐下,合眼休息,折腾了一晚上,他也倦了,把七七的手帕子放在书桌上,头往后一仰,不一会儿就有了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