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静渊一再告辞,赵四爷虽不便挽留,但却道:“相识一场,倒真是没什么可以送给你的,给小少爷做件衣服也是个心意贱内虽然说得粗俗些,不过宝宝娘手艺确实很好,不输给城里的师傅。这娘儿俩甚是可怜,平日我有心想要照顾,只是怕家中悍妇暗地对她们作怪,不免束手束脚,今天也当找个缘由接济她们一把,林先生就不要再客气了。”
说着连声叹气,静渊只好答应借宿一晚,赵四爷脸上露出欣喜之色,忙叫下人准备客房被褥,又吩咐把送给宝宝娘儿俩的衣物粮食准备好,明天送给她们,看来他确实很在意这对母女。
夜阑人静,文斓先上床睡觉,静渊在屋子里点起了蚊香,把床上蚊帐放下,自己模模糊糊有些睡意,正也要上床睡了,听到有人轻轻敲门,去打开来,宋妈站在外头,悄声道:“林先生,借小少爷的外衣一用。”
静渊忙把文斓的衣服给她,问道:“是宝宝她娘来了?”
宋妈道:“还没有呢,怕耽误小少爷睡觉,一会儿就不打扰了,这衣服拿去她量着做。”
静渊道:“多谢了,真是辛苦。”
宋妈笑道:“林先生客气了。”
静渊合上门,却听邻近的厢房中传来留声机的声音,依依呀呀的柔婉女声,唱着戏文。
文斓迷迷糊糊听到,道:“爹爹,爹爹……。”
“怎么了?”静渊走过去,掀开蚊帐。
“那个留声机,是我修好的呢……”他都快睡着了,说起来还忍不住得意。
静渊笑着吻了吻他额头,道:“知道,你很能干,比我还能干。”
抬起头来,仔细听了听,却痴痴怔住。
这是清河著名的才子赵熙亲撰的川戏《情探》,七年前,自己与七七大婚前后,玉澜堂请了清河最有名的戏班子连演数日,如今伊人不知所踪,在这寂寂空山陡然听闻如此凄凉幽美的曲调,但觉江山无尽孽海无涯,前尘恍如隔世,思潮汹涌,心意难说
山中深夜已近秋凉,宋妈拢拢衣服,听到山门那边有人敲门,忙从坝子上走过去,随后听见一个轻柔的女子声音响起:“宋妈。”
开了门,一个衣衫单薄的年轻女子脚步轻盈地走了进来,宋妈忙道:“小心地上。”那女子挽住宋**手,绕过一个没有收拾好的大竹匾,轻声笑道:“差一点绊倒。”
宋妈将竹匾往一旁一踢,斥道:“兰香这个糊涂丫头,连东西都收拾不好,吃闲饭倒是在行”把文斓的衣服递给那女子,悄声道:“我说宝宝娘啊,怎么这么晚才来?”
夜色中,那女子的脸庞透出珍珠般的色泽,目光温柔清澈,衣着寒素,身段却窈窕袅娜,宋妈惊其秀美,不待她回答,先爱怜地叹了口气:“唉,肯定又是小丫头缠着你吧?今天做不完怎么办?”
宝宝娘笑道:“不会,我心里有数。”说了一句话,忍不住轻轻咳嗽起来,怕有所惊动,忙伸手捂住了嘴。
二人行至廊下,灯光透出,宋妈见她脸色苍白憔悴,左手食指上缠着布条,关心道:“手怎么了?受伤了?”
宝宝娘轻声嗯了一下:“前些日子擦破了点皮,早上给宝宝洗澡,沾了水,有些发肿了。”缓步往最西头一个偏屋走去,路上听到留声机里的戏文,不禁驻足。
“更阑静,夜色哀,月明如水浸楼台……
梨花落,杏花开,梦绕长安十二街……
纸儿,笔儿,墨儿,砚儿啊!
件件般般都似郎君在……
泪洒空斋,泪洒空斋,只落得望穿秋水不见一书来。”
宋妈道:“今儿晚上我帮你,你尽量不要碰着那伤手。”听宝宝娘半晌没有回答,看过去,见她悄立夜风之中,泪光莹莹,神色凄然,似想到什么伤心事,问道:“怎么了?”
宝宝娘摇摇头,轻声说:“眼里进了沙子。”
宋妈见她娇怯怯的模样,心甚怜惜,道:“你孤身带着一个孩子,身子又弱,身边总得有个男人才好,唉,你也真犟,老爷为你花了这么些年心思,你一点都不动心,生生要让自己过这么苦,何必呢”
宝宝娘一双秀眼微微垂下,轻声道:“四爷就像我兄长一般,我只有做牛做马报答他和嫂子的恩情,不敢有任何僭越之心。”正色庄容,低着头快步走进屋里。
宋妈把油灯拨了拨,又再点了一盏,室内灯火亮了些,宝宝娘慢慢摊开针线包,宋妈定睛看去,灯光之下,她左手手指缠着的布条上暗色的血迹斑斑,惊道:“你说擦破点皮,这哪儿像擦破皮的样子?”一把将她的手腕抓过去,道:“赶紧上药”
她轻轻挣月兑,道:“上过药了,刘大哥亲自送的药来。”
宋妈道:“你老实说,手是怎么伤的?”
宝宝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左颊上梨涡隐现:“我太笨,劈柴劈自个儿手上了,呵呵。”
宋妈急道:“你还笑你这只手那么金贵,要劈坏了怎么办?以后不要劈柴了,让小武帮你”
宝宝娘嗯了一声,长长的睫毛扬起,将文斓的外衣轻轻一抖,看了看大小,再铺开一旁的锦缎,右手一寸寸比划着尺寸,从一旁拿起剪刀,麻利地剪下。
山里人起得早,五更时就有了响动,天还没亮,佣人就轻轻敲门叫吃早饭。文斓要睡懒觉,哄了半天不起床,静渊只好先穿衣起身。
赵四爷却不在饭桌旁,赵夫人对静渊道:“他早早就出去了,跟夏管家去山里,说给你打点野味带走。”
静渊颇不好意思,只说:“四爷如此盛情,林某真不知如何答谢才好。”
赵夫人笑道:“他本是粗人出身,向来爱结交像你们这样的斯文绅士,你若回了家,偶尔想想我们这些山里人,闲时领着家人来这里玩一玩,给我们凑凑热闹,也就是报答了。”
静渊道:“一定一定。”
“快请用吧,小少爷的早饭我给他另外留好,你慢慢吃。”赵夫人拿起了筷子。
桌上摆着一大盆鸡汤面,几碟包子花卷,凉拌竹笋,冬菇豆腐,刚吃了几口,宋妈进来道:“太太,兰香把宝宝接来了。”
静渊朝外头看去,昨日见到的那个撒稗子的丫鬟领着宝宝站在外头,微朦晨曦中,只看清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
赵夫人细嚼慢咽,过了好一会儿才吭声:“嗯,拿个包子给她吃吧,小丫头能吃多少?”又指了指桌上的早饭,道:“一会儿剩下的让她们娘儿俩带家去,我也算想着她们了,免得老爷子一会儿又多话。”
宋妈答应了,从桌上拿了一个包子出去,走到宝宝面前递给她,那丫头走开了,宋妈递给宝宝一根小板凳让她坐下,又在她头上模了模,说了几句话,便往一旁的屋子走去。
静渊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外面那个小小的身影,食不下咽,脖子里像梗着什么,难受之极。
放下碗来,对赵夫人道:“嫂子请慢用,我去看看那孩子。”不待她回答,径自起身走了出去。
宝宝坐在外头,脸朝着坝子,一口一口吃着包子,却像啃着石头一样愁眉苦脸。静渊走到她身旁,蹲了下来,宝宝刚才早看到了他,只不敢大声招呼,见他走近,忙把嘴里的包子咽了下去,一双大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静渊见她眉宇间有股哀伤,柔声问道:“宝宝,你怎么了,不高兴?”伸手握着她的小手。
他这么亲切地一问,宝宝大大的眼睛里却吧嗒吧嗒掉下泪来,小手一松,没吃完的半个包子掉到地上,静渊一惊,忙用手给她擦了擦眼泪,问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我去教训他”
宝宝脸上珍珠般的泪水簌簌落下,哭道:“妈**手受伤了的,我不要妈妈缝衣服”
静渊问:“妈**手怎么受伤了?”
宝宝说,妈妈前几天砍柴的时候伤了手,她用小手比了比左手的食指,哭道:“流了好多好多血我不要妈妈缝衣服”
小嘴一扁,一张小脸皱了起来,哇地一声放声大哭。
静渊被她哭得心慌意乱,只好把她轻轻抱了起来,哄道:“好,我不让宝宝的妈妈缝衣服,我带你去找她。”
她哀哀地哭着,鼻涕流了下来挂在鼻子上,静渊看了却不觉得脏,只觉得可爱,宝宝却指着自己鼻子哭道:“巴巴,脏巴巴”伸手从衣兜里掏出手绢,手却一松,手绢往下面一掉,静渊忙伸手给她接住,粗布的小手绢,平平摊在他手掌上,四角绣着小花、纹路硌着他的手,天已经朦朦亮了,宝宝从静渊手里拿起手绢,自己擦了鼻涕,一面哭着,见静渊脸色煞白,心里微微有些讶异。
手绢上的花,是蓝色的,是那朵刻在他心底,用痛苦、悔恨、仇恨等激烈的情感浇注过的花。
鸭拓草。
他用双手鲜血淋漓、一棵棵从玉澜堂的花圃中拔光了的鸭拓草。
七七的鸭拓草,只有她才绣得出的鸭拓草
他把宝宝放下,如中了寒热病的人,胸中慢慢凝结如冰,然后,从脚底到牙关,一路开始颤抖。
佣人收拾好了剩菜剩饭,装一个大钵里用一张大帕子裹上,从屋子里提了出来,路过静渊和宝宝,见宝宝啜泣着,静渊在一旁发愣,笑了笑,道:“这孩子就是这样,每次她娘过来,她都要哭闹的。”朝最西头的屋子一指,对宝宝道:“宝宝,你母亲在那边,你去找她吧,别在这儿吵了”
宝宝迈开小脚奋力跑到前头,静渊愣了愣,似乎回过神来,木然地跟在她后头。
宝宝的小手把那屋子的门推开,她的母亲正背对着大门坐着,在一盏油灯下一针一线逢着衣服,昏昏的光,投在地上的是少女般的剪影。宝宝扑到母亲身旁去,拉着她的衣角,抽抽噎噎地哭个不停。
宝宝娘忙放下手中活计,伸出手轻轻环着女儿的腰,柔声道:“乖宝宝,你又怎么了,妈妈没事”
她的声音很轻,像四月天飘飞的柳絮般轻盈,静渊听在耳里,却如五雷轰顶。
这个声音,在他的梦魂中出现过千次万次,让他又爱又恨、刻骨铭心。
他一辈子,他到死都记得这个声音。
突然间胸中灼烫无比,如同置身火海之中,发烧、头顶、耳朵,每一根头发、每一寸皮肤,全都轰然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