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满脸通红,不知道是那妇人的一番话让她害羞,还是因为烧没有退的原因。把箱子提了提,走了几步,却一点力气也使不上。秋老虎的高温,田埂路上热浪一阵阵袭来,天上的微云俯瞰着她,似乎她是它们在无意间遗失的一个孩子,被丢弃进了一个磨子或是一个烤箱,只能眼睁睁地看到她被碾碎,被烈焰烘烤。
她怏怏地坐在箱子上。
这个行李箱,是罗飞送给她的十七岁生日礼物,老早就买好的,从法国辗转运到清河,花了大半年的时间。
那个时候她还住在犍为的工地附近,他带着胭脂回了趟清河,顺便就把箱子拿了过来。她正在给宝宝做衣服,他们回来,把箱子放到她面前,罗飞站在一旁笑吟吟看着她,知道她肯定会喜欢。
极具韧性的白杨木,内衬是亚光纹云丝和丝绒,还有一个支架可以放一套咖啡杯,内衣、衬衣有专用的格子,里面另有一个小箱子,罗飞说:外国人心想得细,这个箱子是给女孩子的,里面这个小的用来放布女圭女圭。
她确实喜欢,喜欢得不得了,笑得嘴都合不拢。她知道罗飞喜欢看她笑,她就由衷地露出最美丽的笑来。
她看着箱子左下角刻的asnieres的字母,试着读:阿斯………,脸颊红晕上来,有些害羞,没有读下去。
罗飞笑道:“那个上海买办说,这就是这个箱子工厂的名字,叫埃斯涅。”
他读起来却像是“爱死你”,胭脂在一旁听着,嘴角不由得尴尬地抽动了一下,七七用手抚摩着箱子,脸立时变得通红。
“七七,等孩子生下来,休养得差不多了,你就去念书,提着这个箱子。”他看着她的眼睛,柔声道。
她沉默了半晌,轻声说:“就是有些沉。”
他笑道:“这样才坚固啊,手柄用的是最坚实的厚牛皮呢。”突然声音一顿,笑容凝结在嘴角。他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也是在那一天,她决定再也不能拖累他。她只想时间赶快过去,让她把孩子生下来,然后她再走。
泪水涌上七七的眼眶,茫然四顾,荒村野路,阳光把她四周的颜色全部变成了一个浑浊的色调。
她没有想到自己会离开得这么匆忙,连句告别的话也没有跟他讲。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眼中熟悉的世界突然间变成了一片毫无用处的废墟,她认为她是有错的,这个世界坍塌有一部分原因在于她自己,可她却搞不清楚自己错在哪里。
这条路临近官道,她不能久留,发了会儿呆,一咬牙,慢慢站了起来。
她打开箱子,里面有一张六尺宽的衣料,摊开衣料,把孩子的衣服全放在里面,又捡了两套自己常穿的衣服,打成一个包裹,把箱子拖到田埂边,推进水田里。
听到那沉闷的扑通一声,她的心疼了一下。可是箱子真的太沉了,她带不走,她的过去也太沉了,她决定都丢下。
喘了会儿气,汗水流到眼睛里扎得发疼,手绢湿透了,她只好用手擦了擦汗,用力把包裹往身上一套。
十七岁的孟至衡,面对自己选择的、废墟一样的命运,她连思考的力量也积攒不起来了。惟独清楚一个很简单的事情:活下去,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
“宝宝,妈妈为了你,什么苦都吃得。”她一面挪动脚步,一面悄声跟孩子说话,“可是……”她突然哭了出来,“可是,妈妈能吃苦,宝宝不可以吃苦啊”眼泪又涌了出来,烧灼着她苍白的脸颊。
她知道孩子能听到,每次她跟孩子说话,她都能感觉肚子里有轻微的动静。她含泪微笑着,似乎怀中已经抱着一个婴儿,白白胖胖的,眼睛乌溜溜地看着她,用可爱的小手轻轻抓挠着,小脚踢踏着,回应着她温柔的言语。
她忽而微笑,忽而流泪,忽而自怜自伤,忽而又给自己打气,擦了擦眼泪和汗水,走两步,停一停,走两步,停一停……
她走到了那妇人说的小茶铺,这一段只有几百步的距离,她却如走了一辈子那般漫长。
小茶铺的外头全是牛屎鸡粪,一个乡绅打扮的男人坐在一张条凳上,身边桌子放着一个大土碗,装满了熟鸡蛋。他一个个剥着鸡蛋,把蛋壳扔得满地都是。他的脚旁放着几只死兔子,苍蝇绕着兔子飞来飞去。
七七目不斜视、小心翼翼路过他,也捡了根凳子坐着。
他吃着鸡蛋,嘴里塞得满满的,瞟了她一眼。
几个村汉也瞟了她一眼,不,不止一眼。
茶铺的伙计给她倒了一碗茶,水洒了一桌子。
她咕咚咕咚地把茶喝完,又要了一碗,那伙计与她的眼睛一对视,手忍不住又颤了一下。她漠然不语,把那碗茶喝完,低下头,费力地把自己鞋子上沾的鸡粪一点点在地上蹭掉。
“喂小姑娘,”那个吃鸡蛋的乡绅把身子转了过来,“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她抬起头,看到他嘴里没有吃剩的鸡蛋黄,忍不住想呕吐,忙把眼光挪开不看他,可对面有四个光着上身的乡下汉子,正睁大眼睛盯着她呢,她只好又把目光移回来。
“过路的。”她说。
“你男人呢?”
“我没有男人。”
“那你……你那里是怎么回事?”他犹豫了一下,指着她隆起的肚子。
她红了脸,那娇羞让周围的男人心里都叹息了一声,她不理他,对伙计道:“有没有什么吃的?”
“吃的,哦,吃的”那伙计道,眼睛也盯着她的肚子,恍惚了一下,道:“有煮鸡蛋。”
她想起那乡绅嘴里的鸡蛋,又想吐了,揉了揉太阳穴,勉强道:“有别的吗?”。
“苞谷粑。”
“还有没有别的?”
“哎呀,我说太太,你要吃好的,到县城里去,这里都是过路人歇脚的地方,没有你们这些富贵人吃的东西。”
“吃兔儿吗?”。那乡绅踢了踢脚边的死兔子,调笑似的看着她,似乎想恶作剧一般吓吓她。
她明澈的眼睛看了那些兔子一眼,抬头对那伙计道:“你们这里有盐吗?”。
“有。”
“你帮我拿只兔儿剐了,清炖,谢谢。”
她听到男人们轻轻“嘘”了一声,可她就跟上次发疯似的想吃鱼一样,有了吃的念头,就摁不下去了,非得吃不可,要是想吃人她也能发狠吃下去。她轻轻抚模着肚子,对孩子悄悄说:“宝宝,我们吃兔儿,好不好?”
那个乡绅睁大了一双细长的眼睛,颇有兴趣的看着她,眉目间神色复杂,她不管了,脑子里嗡嗡地全是兔肉汤沸腾的声音。
“三块钱一只。”那乡绅提醒她。
她没有回答,手肘支在桌子上,看着桌上一只久久不愿意离去的苍蝇。她心中一股难以言说的忧伤,苍蝇扑扇着翅膀,震动着她耳边的空气,而她却悲伤地再次听见自己的世界坍塌时的声音。
她双腿发软,既是因为病和累,也是因为恐惧,然而这恐惧却不是因为她即将面临的生活的艰辛,而是对过往的丝丝依恋让她痛彻心扉,她怕这种痛会让自己失去坚持的力量。
“三块钱一只。”那乡绅又重复了一遍。
她听着,却像是命运在对她做终极的拷问似的,坚持,还是不坚持?回去有柔软的丝绸被子,冰镇的冷饮,喷香的热鸡汤,还有她最爱吃的鱼,红烧的鱼,炸的鱼,煎的鱼,炖的鱼,她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回家,回到父亲身边,或者回到丈夫身边,可不论回到哪里,她都会重新变成工具,重新被囚禁起来,做一只金贵的鸟儿,做一个不能畅快地爱与恨的空心人。
“喂,小姑娘”那乡绅把自己的音量放大,“你究竟吃不吃兔儿?”
她木然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自己放在条凳上的包袱,咬牙道:“我吃。我给你钱。”她把目光藏起来,她自己都能看得到其中的凶狠。
那乡绅咧着嘴胜利地笑了。
过了一会儿,乡绅的同伴也来了,一个刀疤脸的中年男人。
那几个村汉见到那刀疤脸,似乎特别害怕,尤其是当刀疤脸瞪视着他们的时候。他们挑起自己的扁担,赶紧离去,临了再依依不舍又看了七七几眼。
大肚子的美人儿啊再见了
刀疤脸甚是尊重那个乡绅,轻声向他汇报什么。
她不关心他们的话,趴在桌子上睡了一会儿,之前还不忘把手搭在包袱上面,后来实在觉得不舒服,想着要是别人真要抢,她便是拼了命也敌不过,索性又把手放开。
她闻到兔子肉的香味,睁开眼睛,过一会儿那伙计捧着一个铁锅出来,她让他清炖,他便当真只是白水加盐,连姜葱也没有放。她也不管了,接过伙计递给她的一把大勺子,舀了一勺汤,吹了吹,一口喝下去。
“小姑娘,我们也能吃一点吗?”。那乡绅笑着问她。
刀疤脸见乡绅笑,自己也笑起来。
七七喝着汤,没有转过头看他们,却点点头。
这两个男人便堂堂地走了过来,跟伙计又要了碗筷,坐在一旁,大大方方地从锅里舀了两大碗,吭哧吭哧地吃起来,把骨头吐得满地都是,吃完一碗再舀一碗,边吃还边聊起天来。
七七只是低着头安静地喝着汤,也夹了几块肉吃,终于有了些力气,看了眼锅里,兔肉几乎都被这两个男人吃光了。
她拧了拧自己湿透的手帕子,擦擦嘴,缓缓说道:“你收了我三块钱,却吃了一半还有多,算少一点,就还我一块五吧。”
刀疤脸一口汤呛了出来,喷到那乡绅的身上。
那乡绅故意瞪起眼睛:“小姑娘你胆子好大你知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
她冷冷地看着他,也做出凶狠的样子来,那是属于她孟至衡的、独有的倔强的凶狠。
他与她对视半晌,再一次哈哈大笑。
她也笑,笑得有些苦涩,过了一会儿,却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舞了舞自己细女敕的手,哽咽道:“对不住,对不住我脑子里有点乱”
两个男人傻眼了。
她的眼泪汹涌而出,饱含泪水的美丽双眼把极为动人的哀求如子弹一样抛向他们:“求你们……带我去你们说的那个地方。”
……
附言:剧情需要,这一章和下一章会有简单的回述,有些事情是需要交代一下的……话说,看订阅有时候跟看收视率一样,乍惊乍喜……再次感谢大家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