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从窗户透进,有尘埃如金粉一样飘着,照在他乌黑的头发上,熠熠闪光。他好像在打盹儿,手支在额上,靠在大椅上,把眼睛闭着。听见细碎的脚步声,揉了揉太阳穴,似乎疲惫之极地道:“胭脂,我说了买不到就不要买,那老吴性子像茅坑里的石头,你越巴结他越得意,凭什么给他面子?”
七七知道他说的是金福记的吴师傅,胭脂定是去排队买月饼了,想着七年前自己为了买两提金福记月饼,跟那吴师傅左磨右磨,不禁露出微笑。
罗飞没有听见回答,睁开眼睛来,一时目光有些茫然,突然间瞳孔一缩,终于意识到站在眼前的人是谁,她亭亭而立,如一棵春草。
她说:“阿飞,我回来了。”她脸上带着一丝他熟悉的微笑,樱红的嘴唇却微微颤抖,可她知道他一向喜欢她的笑容,所以,她要笑,笑得越美越好,她的眼睛一向是清亮有神的,此时更是闪闪发光,如一颗星辰。
他慢慢站起身来,身子却不由得晃了一晃,碰到了笔筒,里面有几只笔滚了出来。他绕过书案朝她走过去,一步一步,似要将她的面容看清楚,剑眉微蹙,黝黑的眼睛里射出复杂的光芒。
“阿飞……我……”七七没有说完,他突然扬起手掌欲打向她,她闭上了眼睛,似早有预料,等待他重击而下。
七年来,没有她的日子,他觉得他完全可以过得平静,几乎已经将她忘了,可当她一站在眼前,那种可怕的感觉又来了,一会儿是希望,一会儿是绝望七年前她逃走的时候,他是多么的惦念她,惦念到绝望的地步,如今她浑若无事般站在眼前,他就似一个猛然从混沌中惊醒的人一般,突然升起一股对她极度的怨恨。
他的手捏成一个拳头,下颚抽搐着,突然转过身,用力将书案上的东西往地上一个横扫,声音似从牙缝里出来:“走……。”他倏地转头看着她,眼睛已经变得通红,指着屋门:“出去”
她的眼泪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嘴边依旧带着笑,却已是那般凄凉。
她知道那次出走,一定伤透了他,七年来杳无音讯,他有多么煎熬她自然能想得到。她本来就没有指望他原谅她,即便真挨了他一巴掌,又怎么能补偿自己一直以来对他的拖累与伤害?
他不再看她,血液涌上胸口,可脸却如同失去了血色一般,惨白如纸,手捏着书案的边缘,指节变成了青色。
七七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明白她在他面前每一次出现,都可能是一个错误,深深吸了口气,迅速转过身,打开门朝外面走去,这一次她很小心,不会再像七年前那样撞到门上。
她快步出了大堂,陈司机站在车子外面,宝宝也在他身边站着,在往里张望,见七七出来,欢声叫道:“妈妈回来了”
向母亲奔过去,七七模模她的小脸,笑道:“就这么一会儿你就离不得,什么时候能长大?”
宝宝见母亲眼中隐隐含泪,惊道:“妈妈,你怎么了?”
七七只觉得喉中似梗着什么,几欲流下泪来,低声道:“走,咱们去看外公外婆。”
牵着她的手,和女儿一同上了车去,车子发动了,七七把宝宝紧紧搂在胸前,把发烫的脸靠在她的头发上,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平复内心极大的痛楚,她的眼睛直视前方,熙熙攘攘,是她梦中回来过无数次的街道,是她生长的地方,她一直看着前方,不敢回头,不敢回头,是因为身后有他痛苦的泪光。
车子开到运丰号总号账房外,从旁边的门沿着上山坡道行去,就是孟宅。几个小厮站在一旁靠着墙抽烟聊天,时过境迁,这些下人她竟然一个都不认识了,全是生面孔。下了车,牵着女儿在大门外踌躇,心里怦怦乱跳,竟不似是回家,而像是等待受审一般。可毕竟心中有着无限的期待,她婚后除了回门那两日,连一次娘家都没有回过,在外受尽磨难,心里念着想着的全是家人的疼爱。
宝宝见母亲热泪盈眶,手掌心都出汗了,不由得担心地问:“妈妈,你没事吧?”
“妈妈没事妈妈做了错事,怕外公外婆生气。”
宝宝笑道:“原来妈妈也有怕的时候。”
七七抿嘴一笑,转身对陈司机道:“陈师傅,你先回去吧,我打算和女儿在娘家住一晚上,明天我让娘家人送我回来就行了。”
陈司机便笑着告辞,把车慢慢开走。
穿过账房旁边的月洞门,走到通往住宅的青石主道入口,那几个小厮见她冒然就要进去,有一人便上前招呼:“哎这位太太,里面是私宅,可不能随便进去的。”
七七笑道:“孟老爷在账房吗?”。
那小厮见她衣着体面,人又美貌,牵着的小女孩又是眉目如画,心中倒有了好感,心想这母女说不定是孟家的亲戚朋友,便客气地道:“老爷在家里,我帮你通传一下,你在这里等等。”
指了指一旁香樟树下的石凳子。
七七道:“我是七小姐。”
那小厮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哪个七小姐?”
七七舒了口气,道:“我是你们老板的七女儿,这是我家。”
那小厮突然回过神,不由得大惊,声音都颤栗起来:“七……七小姐你不是……你……你回来了”
七七点点头,把宝宝抱了起来,径自就要往坡上走去。那小厮忙几步跟上,走到前头,颤声道:“七小姐,你慢慢走,我先去报喜老爷要知道您回来,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七七笑道:“谢谢你,小哥,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厮抹了抹一头汗,道:“我叫来福是冯保的表弟。”
迈开步子,飞快往孟宅跑去。
宝宝看着周围高大的树木、宽宽的长廊和楹联,道:“妈妈,外公家也好漂亮,好大”
七七笑道:“是啊,妈妈小时候就在这里住呢。”
宝宝哇了一声表示惊叹。
七七心念一动,看着女儿:“宝宝,你怪不怪妈妈?”
宝宝问:“怪妈妈干什么?”
七七声音不由得有些哽咽:“妈妈让你住在山里的小房子,还让你去割兔草,妈妈让你受苦了。”
宝宝摇头道:“妈妈爱我,我不怪妈妈。我跟妈妈在一起就好”
“好孩子我的乖宝”七七把脸紧紧贴在她小脸上。
快要走到家门口,忽见那来福从府宅大门出来,一脸仓惶的样子。
七七走过去问:“怎么了?不在家吗?”。
来福摇摇头,咬着嘴唇道:“我去跟老爷道喜,老爷却……老爷却说,不让七小姐进家门,让七小姐……。”
七七浑身发冷,不可置信地看着来福,宛如被一把刀捅向心窝子,撕肠绞肚的疼。
来福见她脸色惨白,神色凄婉欲绝,心中不忍,轻声道:“七小姐,您先回去,过两天再来吧。”
七七颤声道:“你刚才的话没有说完,老爷说让我做什么。”
来福叹了口气,道:“老爷好像很生气,说的话估计是气话,七小姐不要难过啊……老爷说,让七小姐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孟家早就没有你这个女儿了。”
她只觉得浑身无力,把宝宝放了下来,怔怔地站了一会儿,轻声道:“宝宝,妈妈抱不动你,你自己走,好不好?”
宝宝见母亲神色难过已极,知道肯定是外公生妈**气了,所以妈妈这么伤心。忙牵着母亲的手,道:“妈妈,我自己走,可是……”她回头看看大门,来福站在外头紧张地绞着手,“妈妈,我们不去看外公了吗?”。
“乖宝,我们改天再来。”七七凄然道,牵着女儿的手慢慢回转,心中空空荡荡。
来福在后面道:“七小姐,您要不到账房去歇一会儿?”
七七没有回答,沿着青石的大路一路往回走。两旁洒满了香樟树叶和桂花的花朵,清芬浓郁的香味,那是她的家的味道。
慢慢的,这股她惦念无极的味道逐渐消失,淹没在市井喧嚣中,她带着女儿走在白沙镇的人群里,这么多人啊,个个都似喜容满脸,怎么都那么高兴?可她却偏偏像个行尸走肉一般,眼神空洞,好几次都差点被人撞到。
卖糖人的,卖耗子药的,卖猪儿粑的,耍猴的,卖艺的,好热闹,这是她从小生活的一条街,还是小时候的样子,似乎根本就没有经历过时光的洗刷。
宝宝跑到一个糖人儿摊旁,叫道:“妈妈,小猴子,小猴子”她指着插在稻草捆子上的一只小猴形状的糖人儿。
七七笑了笑,掏出零钱,给她买了。侧过头,见到自己以往常去吃的一家叫“陶然居”的饭店,对宝宝道:“乖宝,我们去吃点东西,歇一歇,好不好?”
宝宝歪着头问:“吃什么?”
吃什么?七七也问自己。她只想吃家里的东西,在这里,或许能找回一点家的味道吧?过去春节的时候,一大家子人也常来这家饭店,点上一桌菜,猜酒划拳,行酒令,不亦乐乎,她喜欢看哥哥们的热闹,端着一碗醪糟汤圆,一面吃,一面哈哈大笑。
“我们去吃醪糟汤圆”七七眼睛一亮,突然间生出一股力气,弯,把宝宝抱起来,飞快地朝陶然居走去。
她点了两碗,她一碗,女儿一碗,又点了几样小吃,有她以前最爱吃的凉粉,红油抄手,拌牛肉,五香花生,热豆花。
她一样样教女儿吃,对女儿说这些东西妈妈以前有多么爱吃,还偷过家里的钱和舅舅们一起来吃零嘴,被外公教训呢。
宝宝笑眯眯地吃着,听着,开心极了。却发现母亲沉默了,眼睛直直地看着她的那碗汤圆,突然吧嗒吧嗒地掉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