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怕触及文君的伤心事,不敢多说,便随口问了下芷兰的情况,文君说芷兰和她丈夫从美国回来后又一直在四处游历,这两日会回到清河来。
“她丈夫是做监察的,林太太应该知道。”文君道,“现在内地又是剿匪又是平乱,政府腐败,让人怨声载道,上头为平息民愤,说是要清掉一些官场的渣滓,现在各个地方都有派人来调查。话虽这么说,不过也是做做假样子而已。”
“我好长时间没有看到芷兰了,”七七不由得感叹,见文君神清气爽的样子,轻声说:“真羡慕你们,能有机会上大学念书。”
文君道:“林太太不是跟芷兰也是同学吗?”。
七七扑哧一笑:“那是她抬举我了,我五岁的时候跟她一起上的私塾,算什么同学。”
文君哦了一声,微微一笑:“我们这里平日有些补习班,林太太若有时间,也可以过来听听。倒是什么科目的都有。”
“我现在是学什么都来不及了,还是把本分的事情做好比较实际。”
文君撩了撩鬓边的头发,微笑着问:“什么才叫本分的事情?”
七七想了想:“我擅长的事情,”笑了笑,“读书反正不算,以前想过去学校,很想很想,可身边没有一个人支持,后来连自己也觉得读来没有什么用。”
文君思忖了一下,竟然点头:“也是。”
“你是读书人,你这么说我倒觉得奇怪。”
文君说:“我其实有时候也弄不清楚念书的目的,有一次买东西和人争执起来,虽然识得字多,还是像个结巴一样不知道该说什么。后来慢慢想清楚,若是只为了多看点书、多见识,也不一定非去学校不可。而若是为了比别人更有心眼,争抢什么东西的时候能想出更多的花招来,那读书也不是什么好事情。读书要把人读的好了,那自然好,要是一个人越读越坏、越读越呆,那还是不要读的好。”
七七失笑,又道:“你看,这么长的道理,我就说不出来,这还是你读书的好处。”
两个人都笑了。
至襄和宝宝走在前面,比赛谁走得快。宝宝迈开腿跑着,也还是追不上至襄,至襄哈哈笑着,停下来等她,她跑上前去抱住至襄的腿,喘了喘气,叫道:“我不放了,舅舅抱我。”
至襄道:“以后在这里就叫我校长。”
“抱了就叫”
她们在后面微笑着看,文君想起什么,看看七七,欲言又止。
七七心中感触,想起身边这个年轻女子,也和自己过去一样,曾是孤苦的母亲,轻轻叹了口气。
文君又看了她一眼,轻声说:“我女儿和宝宝差不多大,她父亲死的那年她才不到两岁,倒还好,还不懂得伤心。”
“难熬的是大人。”七七说。
“我丈夫跟我一开始并没有什么感情,”文君说,“我们的亲事是两家人安排的,成亲后各自去读各自的书,后来我读到半途上休了学,生孩子,他也有了份职业,两个人倒好好相处了一段时间,他对我也还不错。他走后我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觉得活不下去。吃饭的时候想他,睡觉的时候想他,女乃孩子的时候也想他,无时无刻不在想他,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想,我们俩连爱情都算不上的。”
她沉浸在回忆里,默然了一会儿,嘴角露出一丝笑:“你知道我后来是怎么想通的?”
七七摇摇头。
文君说:“我们原本住在雅安,那里山多,我丈夫在的时候,每次家里的芝麻油没有了,都是他去油铺打,拎着个黄玻璃瓶,要走几十分钟,中途过一条小河沟,没有桥,夏天还好,淌着水凉快,到冬天,水枯,踩着石头走,可难免会有失脚的时候,女人家就得在河边雇一个滑竿。丈夫死了,只能我自己去打油了,正好那年冬天,家里孩子要吃热汤面,没有芝麻油又不好吃,偏生一滴都没有了。那天天气太冷,连挑滑竿的都不做生意了,河里落满了雪,我硬着头皮踩石头过河去,就掉到冰水里。我在河边哇哇大哭,哭归哭,却不敢哭得太久,孩子还等着吃东西呢。擦了眼泪,把脚跺了跺,还是去把油打了。回家的路上却再也不难过了,到现在都不难过。”
操场上的学生打扫完,收拾笤帚放回教室,向至襄和文君打招呼。文君朝他们微笑点头,回过头,见七七敛眉默然,像想起什么极不愉快的事情。
七七想起那场大雪,雪花纷纷扬扬掉入她的嘴里。她拼命生下了孩子,却听不到孩子的哭声。可最终她还是被拯救。她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有了,但是她还是被拯救了,被宝宝的哭声拯救了。
她的手模着手肘上搭着的玄狐光滑的皮毛,心想:真像是在梦里,或者我根本就没有醒过,跳出一个梦,又进入另一个梦。
见文君看着自己,打起精神,问:“后来就怎么不难过了?”
文君轻声细语:“我那天一路上都在想,我在河边是哭什么。那时候我丈夫都死了两年多了,为他哭也哭够了。我在那河边哭,为什么呀,我想明白了,我难过的要死,只是因为没有男人给我打油,只是因为我踩在了冰水里,我在可怜我自己。但偏偏可怜自己,是一点用都没有的。我要把日子过下去,就不能可怜我自己。这事情我后来想着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也有些好笑。可是真的,原以为哭的是死去的丈夫,其实只是为了一瓶麻油,为了踩那么一脚凉水。”
七七喃喃道,“自己觉得是为了天大的苦难哭泣,可到最后才发现再大的苦其实和日子里那些琐碎的事情是一样的。”
“林太太……,”文君听芷兰略微说过一些七七当年的事,清河又有一些风传,如今见到这个女子,只觉得她年纪虽然轻,眉目间却颇有沧桑之意,也不敢多问她的私事,只是好奇,这么一个娇怯怯的闺秀,怎么就有勇气抛舍一切,离开那光耀的门庭,如今回来,又是因为什么?
七七见她神色,微微一笑:“后来你就从雅安到清河来了?”
文君笑道:“没有,本来是休学,家里还算有点积蓄,便带着孩子去把剩下的两年读完了,不过钱也花的差不多了。好在因为有芷兰,她父亲正好是誉材的校董,就介绍我来教书。”
“当时怎么会想着又去读书呢?带着孩子多麻烦。”
“林太太刚才不是说了吗,做自己擅长的事情,我也是这样。”
文君说了这么多话,心情似乎也特别畅快,见前方至襄抱着宝宝进了一间教室,突然心念一动,对七七道:“林太太,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七七见她神色突然变得极为严肃,有些意外:“请说。”
“宝宝是个特别懂事可心的孩子,可是眉宇间有些小孩不该有的忧愁。”
七七心中一酸:“你说的对,她以前过的很苦。”
“而且,”文君接着道,“像她这个年龄,虽然小,也不致总是让大人抱的。她来过一两次,每一次我都看到她要大人抱她。林太太虽然宠孩子,在这上头最好可不要太过娇惯。”
七七笑道:“她以前从来不让人抱的。”突然喉咙一紧,心中大震,暗道:“我怎么了,我怎么没有发现?她自回到清河,总是要我们抱她。宝宝是在害怕她以前和刘丫头去山上割草都没有怕过,如今却在害怕。我以为让她过上好日子,她就不会害怕。我错了,真是错到了家。”
她思前想后,脸色都变得苍白,文君暗悔失言。七七对她笑笑:“谢谢你文君,今天你帮了我大忙。”
马上就要开学了,宝宝提前看了自己的教室,知道了自己的座位,兴奋得不得了,站在讲台上一个个桌子数着:“三十有三十个桌子”
“对,”七七爱怜横溢地看着她:“会有好多小朋友陪着你呢。”
至襄笑道:“宝宝的位置在中间,这样既能清楚听到讲课,也不会影响视力,太近的话又容易呼吸到粉笔灰。这个位子是最好的。”
文君笑道:“我们的校长现在在滥用职权。”
至襄道:“我妹夫虽然跟我作对,我可不是心胸狭窄之人。他不心疼我外甥女,多的是人帮他心疼。”
文君很是意外,看着七七。七七脸色不豫:“五哥你胡说什么。”
至襄哼了一声,见宝宝仰着头看他,便不好再说下去,问七七:“你晚上怎么吃晚饭?回晗园?静渊也在?”
七七扭头嗯了一声,不想跟他多说。
至襄只当没有听见:“杜伯伯府上请吃饭呢,你跟我一起去吧。没什么外人,就吕家、余家和我们家的几个年轻一辈的。”
“我不太好去,你知道的。”七七犹豫。
至襄挑眉不满:“你倒是真顾着你那夫家?放心吧,你今天要去,以后也都可以不用去了,杜伯伯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七七一惊,愕然看着至襄。
至襄长叹一声,黯然道:“为了救出段老板和徐老板,杜伯伯去了一趟成都,昼夜周旋在政要军头之间,他本来身体就不好,有哮喘和心脏病,之前又受了欧阳松的侮辱,心里一直有着怨气,如今一回来就病倒了。说是请我们几个子侄吃饭,其实是想见我们最后一面而已。你看着办,去不去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