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玩世不恭的公子们,均一收往日的跋扈之气,面容整肃,默坐大厅中,静静等着杜老板。杜家摆的是素席,但还是备有上好酒水,杜家的长子舜谨让各人挨次就座,轻声道:“各位哥哥弟弟不用客气,爹素日喜欢大家热闹的,先喝点酒润润嗓子也好。平时我爹也并不茹素,只这两日做法事驱邪,请了师父们过来,有所避讳,诸位原谅则个。”
众人都忙说无妨,舜谨手一挥,让佣人们斟酒。
菜上得差不多了,女眷和孩子们也慢慢进来,坐在南首的一张大桌旁。至襄坐在至聪、至诚身旁,见宝宝独个儿由一个老妈子带着,和杜家的小孩子玩着魔方,倒还安安静静的,抬头见到三个舅舅,朝他们眨了眨眼睛。至诚轻轻一笑,用手指放嘴边,给宝宝做了个飞吻。宝宝不敢笑出声来,把脸蛋儿红红地埋在桌子上。
至襄看着外头,喃喃道:“七七跟老爷子说这么久话?”
至聪端起酒喝了一口,他素来沉稳,倒是没有说什么。
至诚却道:“你就不该带她来,爹要知道了,小心又要骂你读书无用,尽做迂腐之事。”
至襄一怔,有些生气,说道:“我不懂你们这些人的想法。杜伯伯虽是生意人,倒跟你们不同。他就不会这么说我。”
至诚尚未答言,至聪却突然轻声说了一句:“可惜你不姓杜,姓孟。”
至襄愣了愣,想找出话来回应,至聪却似颇为黯然一般,叹息了一声。
不一会儿,金枝牵着七七的手从外头走进来,坐到女眷那桌去。七七自与宝宝坐到一起,宝宝见母亲神情极是严肃,与平日迥异,便乖乖坐在她身边,把小手放在母亲的腿上。七七跟诸位杜家主妇一一见礼,方跟女儿说了几句话。
舜谨见七七入席,亦向她轻轻一颔首,算是见礼了。七七知道自己夫家素来与西场盐商不睦,在座诸人全是西场的人,一开始也有些不自在,好在杜家一向仰仗孟家,又有主母在一旁招呼,众人均对她礼貌客气。
金枝把舜谨叫过来,告诉他老爷还有一会儿才出来,让大家边吃边等不必拘礼。舜谨点点头,回到席上招呼众人用饭。至襄悄悄看了看七七,见她微笑着和女眷们说着话,神色极是从容,正觉得奇怪,至聪站了起来,走到外头,回转身朝七七招招手。
“见过老爷子了。”至聪柔声道,两个人站在走廊上,正对着天井。
七七点点头:“他咳了好半天,我帮着婶子照料了一下。”衣袖轻轻颤动,皓腕如雪,她扬起手撩了撩鬓间一缕碎发。
至聪看着她:“七七,既然回来,就过点安稳日子,男人们事情不要去插手。”
天井里一棵金桂,零落的桂花被风吹起,再飘然掉落,委入尘埃,七七看着地上,轻声说:“我从嫁人之后,除了妈妈,有谁真心愿意我过安稳日子?”
至聪心中一沉,道:“大哥是为你好,这句话我本不该说。”
“那谢谢大哥了。”七七唇角浮起一丝笑意,口气却是淡淡的。
忽见对面走廊一人匆匆往西侧厢房走去,穿着灰布长衫,正是罗飞,他低头行走着,眉间忧色深聚,转头间看到七七和至聪,微微一怔,朝他们轻轻点点头,也不停步,有男仆上前给他引路,帮他抬起帘子,他快步走进杜老板厢房。
至聪看着七七,问:“过两天你怕是要去给阿飞他们帮忙了吧?”
七七漠然点头。
至聪欲言又止,轻轻叹了口气,回到大厅内。
……
月已西沉,天空昏暗,秋风瑟瑟摇响庭院里的香樟和桉树,落叶飞起,被卷至庭前廊后,掉入池塘,夏荷早已凋落,池边的路灯映着一池暗水和枯叶上闪烁明灭的夜露。
秉忠在花园中找到善存。他坐在池塘边的一条木椅上,穿着深墨色衣袍,像一团暗影。
听到脚步声,善存微微回头:“这么晚了还过来,你年纪也大了,不用这么操劳。”
“外头风凉,老爷身子可受得住?”
“屋子里闷,我出来透透气。”
秉忠见花房的灯亮着,知道善存去里面看过。七七走后,罗飞也不常来孟家,这个花房在三妹出嫁后,是善存亲自着人看管照顾。秉忠悄悄叹息了一声。
“怎么,罢市的事情有了闪失?”善存问。
“没有。各个运盐号和盐铺都知会了,现在就等着看什么时候合适。”
善存捶了捶腿,慢慢站起来,朝书房的方向走去,秉忠缓步跟在后头。
“省里的人什么时候过来?报馆那边招呼好没有?”
“省里早有人在清河,报馆那儿一向不成什么问题。”秉忠沉声道。
“老杜那边怎么样?他还撑得住吗?”。
“可能不行了,杜家连和尚都请了。明天会请我们去一趟,我看算是最后一面。今天是各个小辈都去见过。”秉忠道,“七小姐也去了。”
“她去干什么?”
“是五少爷带着去的,只是顺便去看看。”
“至襄也真是胡闹。”
“老杜一直疼爱七七,让她去见见也好。”
善存默然不语。
两人绕着假山,沿着碎石小路走上走廊,进了书房。善存坐定,秉忠自去沏了一壶普洱,先给善存倒了一杯,自己坐到下首。
“阿飞的婚事准备得怎么样了?”善存问。
秉忠一笑:“还没准备呢,这不一堆事儿嘛。”
善存点点头,喝口茶,缓缓道:“罢市的事情,也等几天再说。我看老杜时日不多了,趁他出殡的时候再做,声势会大一些。”
秉忠脸色微变,欲言又止。
善存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既然死生有命,何不让死变得更有价值一些。”
秉忠震动,慢慢的,嘴边浮起一丝苦笑。
走廊上有落叶被风吹起,打在门帘上,善存缓缓抬头,看着一边墙上挂着的一幅赵熙的字,上面有一句“萧萧暗雨打窗声”,他似有感触,叹了口气。
侧过头,见秉忠一脸忧色,便问:“怎么了?有什么事不妨明言。”
秉忠沉吟半晌,方道:“老爷,这么多年,不论是做父亲也好,做我的大哥也好,做清河商业协会的会长也好,您一向无可指摘。但其实有些事情不一定非得要自己做到最好,总得给别人一点机会。”
善存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秉忠话已出口,索性说个痛快:“小辈们上来,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大少爷、三少爷都是我们看着起来的,阿飞虽然月兑离了运丰号,也把生意做得很好。我相信我们这些老人稍微松一松手,他们未必会比我们当年差。”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是想说,老爷应该给年轻人一些机会,没必要一棍子打死。”
善存失笑:“秉忠,你这话有点不着边际啊。”
“我只有阿飞一个儿子,求老爷为我保住他。”
善存眼睛闪闪发亮:“我把阿飞当做亲生儿子一般培养,你的话让我更糊涂了。”
“运商挑起西场罢市,阿飞首当其冲。万一欧阳松狗急跳墙,一旦出动军警镇压,阿飞就会有性命之忧。”秉忠一直垂首,灯光下他满头白发,更显苍老。
善存吐口气,笑道:“这件事情我心里有数,你不要担心。”
“此事和我儿子有关,我不能不担心。”秉忠抬起头,目光中充满恳求。
善存许久不说话,太阳穴上青筋轻轻跳动。秉忠看着他,等着他给句话。
“还是让阿飞自己来做决定吧。”善存说。
“老爷,为什么?”秉忠声音已经发颤,“您明知阿飞为了七七连命都可以不要,他根本就没得选择。”
“这件事和七七没有关系。”
“扳倒欧阳松,怎么会和七七没有关系?您用这个理由劝服阿飞,他怎么可能会拒绝?”秉忠道,“我一开始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销岸之争,原是运商的事情,让阿飞出头也不是毫无根由。可是老爷又鼓励七七与阿飞接触,让她帮胭脂筹备婚事,我方起了疑心。原来老爷还想挑拨阿飞与姑爷的关系,从而一石三鸟。老爷,阿飞虽然月兑离运丰号,但是对孟家忠心耿耿,多年来您有任何事,他无不倾尽全力效力,老爷为什么连他也要除掉?还有姑爷,他可是七七的丈夫,难道您连女儿的终身幸福也不顾了吗?”。
善存眉毛轻轻一挑:“秉忠,原来在你心中,我竟然如此卑劣不堪。”
“我只求老爷凡事留点余地,我们是老朽了,时日不多,不要做出到死才会后悔的事情。”
“够了”善存声音一扬,站了起来,他很少有这么生气的时候,拳头都握了起来,肩膀更是在微微颤动,秉忠惊诧,也站了起来。
善存长叹一声,轻声道:“我以为几十年你跟着我走到今日,我做的事情,你心里会有数,可如今我却想错了,原来连你也不信我。”
秉忠无畏无惧,凝视着善存:“老爷可否还记得,当年林家老太爷说的一句话,得人心才能做大事。我知道老爷心中有大意愿、大志气,可是如果做了天大的事,却失去了所有的人心,那做来还有什么意义?”
善存身子一震,蹙起了眉头,静默半晌,似觉得浑身无力,声音也变得轻飘飘:“回去休息吧,不要多想了,这件事情你不要再烦心,我会看着办。不管你信不信,我不是你想的那样。”又道:“秉忠,你真是老糊涂了,现在不单看轻我,也看轻静渊和阿飞他们。我告诉你,这一场游戏,他们玩得起。”
“老爷,我求你,”秉忠一滴老泪掉了下来:“我去代替阿飞出头。”
“你终究还是不相信我。”善存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
秉忠痛心地说:“我没有不相信您,我是不再相信我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