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飞剑眉轻轻一抬,叹道:“欧阳局长自己犯傻,还以为别人也会跟着你犯傻。我若知道自己来了你这里就回不去,为什么还要用自己的命来开这个玩笑,你吓唬我一遍就行了,还要吓我第二遍,我真是好怕,怕极了,嘿嘿。”
欧阳松气极,把目光转向自己墙上一幅“竹趣图”,呼呼地喘着粗气,极力调匀呼吸,过了许久,突然展颜一笑:“你是想要我放了剩下的那个老头子,好,没问题,我马上放人。”
罗飞不说话,满不在乎地看着欧阳松。
欧阳松又道:“宝川号的封条,我马上叫人去拆了。”
罗飞还是不说话,嘴角微微一扬。
欧阳松皱眉,做出为难之极的样子:“好吧,我知道这一次你们运商损失了不少,乐山销岸定下来,你们会有两年的钱没得挣。这样吧,这件事我帮你们担下来,我去跟二十七军廖军长商量,反正都是为了挣钱,让他们来挣你们的钱也是一样,好商量的。”
转过头,见罗飞依旧是漫不经心的神情,笑道:“罗老板,我真得说你两句,你也是从两艘运盐船起家的,如今虽然做大了生意,可也不能忘了当年的艰辛。两载盐,十艘船的盐啊,枪杆子比着你你也敢往那河里倒,啧啧啧,你清楚,北方的盐路差不多都被东洋鬼子给断了,内陆运的盐,多半要靠我们清河,你如今一个冲动,断了二十七军给陕西豫北的供给,如今我又要为了你们去给他们求情,你出这么个茬子,人家怎能听我的话。你是不是得想想看如何转圜一下?”
罗飞点头道:“是,你说得不错,”微微一笑:“怎么转圜?”
欧阳松似费力思考,过了一会儿,沉吟道:“廖军长在乐山,要不,我跟你去一趟?”
“欧阳局长想在半路上杀了我?”罗飞满眼笑意,把那本小册子轻轻一扬,扔给欧阳松,“这东西只是个副本,欧阳局长仔细看看,有您自己笔迹的那个在别人那里。我说过,我知道你想咬碎我的骨头,可也不会犯傻到你这里来送死。你若杀了我,我贱命一条死不足惜,欧阳局长可就亏大了,马上报纸上就会把这东西登出来,反正省里的纪查官员也在我们清河,人家乐得捡个便宜。欧阳局长在清河比市长还威风,可是在外头人眼里,不也只是个芝麻官吗?”。
欧阳松拿过那本账簿翻了翻,嘿的一声笑,那笑声却极为恚怒。
这时外头有人轻轻敲门,欧阳松一声怒喝:“谁?”
来人小心翼翼把门推开一角,探出头:“局长,有电报。”
“拿进来”
那侍从将电报恭敬呈上,再快步退去。
欧阳松电报打开,电文上写着:“我泥佛过江,君速图自保。”落款没有姓名,只有一个“马”字。
前省盐务局长、如今的副省长刘凤骊是欧阳松的舅父,平日为了避嫌,向来只与欧阳松暗自联络,连电话都不打,怕接线生听出端详,因此只发电报,“马”是骊字拆开。
欧阳松知道自己上任以来,多与东场联合损害西场盐商的利益,孟善存早就恨他入骨,只没有时机将他赶下台。如今这一场运商专商制的风波,原是自己被利益蒙了心,让孟善存抓到把柄,却引发如此一个暗地里的政治斗争,这一下不光自己危险,只怕也会连累省里的舅父。
欧阳松宛如电击,怔怔看着电文,背脊里冒出冷汗,看着罗飞,哑声道:“你在这里跟我耍嘴皮子,我凭什么信你?”
罗飞瞥了他一眼,道:“欧阳局长,如果我没有猜错,这电报是刘副省长发来的吧?你放心,他现在没有事,不过欧阳局长自己好好算笔账,是你自己下台更亏,还是刘副省长下台更亏?保你自己还是保他,可要尽早做一个决断。”
“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欧阳松再也顾不了自己的风度,气急败坏地大吼。
“辞职,立刻辞职,再向南京举荐一个人,你自己写荐书。”
“谁?”
“郭剑霜。”
欧阳松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看着办公室满璧金玉,一室堂皇,心中如刀割般痛苦。
罗飞缓缓地道:“欧阳局长若是能辞职,只怕今生还有福享,落得个善终。”一面说,一面轻轻掏出一本银行存折,放在欧阳松的办公桌上,笑道:“这话不是我说的,是那个死人宋国伦的话。”
欧阳松低下头,盯着那本存折,并不伸手去打开来看,只低声道:“我不认识这个郭剑霜,不知晓他的为人,对清河是好是歹,你们自己可要斟酌。”
罗飞道:“这人既无朋党色彩,又无酒食征途,算个好官。”
欧阳松哑然失笑:“这天下哪里有什么好官?”
罗飞默然看着他。
欧阳松叹了口气,道:“真不明白孟善存给了你什么好处,要你为他做这么些事情。罗老板,你也得不着好,如今你得罪了二十七军,他们随时都会要你的命,我看孟善存根本就不顾惜你的死活。”
罗飞沉声道:“我来跟你说这些,原本和孟老爷没有什么关系,以他的性格,绝对不会给他的对手留下什么后路。”
欧阳松看着他,目光里流露出一丝讶异。
罗飞淡淡一笑,转身走出了他的办公室。
欧阳松站在窗前,见罗飞的身影走过小楼外的一排悬铃木,竟有一番孤绝之意。门外本站着一溜士兵,队长抬起头,朝欧阳松的办公室方向看了看,欧阳松推开窗户,朝他们摆了摆手,意思是不要动手。
他关了窗户,回到办公桌前,打开那张存单看了一眼,一百万大洋,户名,宋国伦,存单中间夹着一根细长条的紫水晶小盒子,里面装有户主的印章。
欧阳松摩挲着这个水晶小盒,思忖良久,忽然恍然大悟。
叹了口长气,先拨通电话,打到盐警队:“把宝川号封条给拆了,将段孚之放回家去。”
吩咐完,又打电话给二十七军在清河的营部,让他们先把兵撤了,又抱怨了一通,说只是让你们做个样子,现在还是杀了人家运商的人,这麻烦看怎么收拾,被记者知道又是一顿好写。
那边接电话的是一个姓言的营长,极是无奈,道:“廖军长早就说了尽量不开火,是孙营长忍无可忍,见那边把盐扔进河里,这才开了枪。”
罗飞如今的性命关系着自己的退路,欧阳松不想多说,只百般叮嘱:“千万不要再伤人,尤其是宝川号的。”又问:“那个孙营长在什么地方,我请他吃饭。”
言营长笑道:“这个哥子脾气火爆,被那帮商人气得不行,出去找乐子消气去了。”
“你们赶紧把他找回来,千万不要让他再惹事,有什么动静我会提前通知你们,少不了军部的好处。”
欧阳松挂上电话,只觉得心中隐隐有不祥之感,思前想后,总是不安,忽然眼睛大睁,蹭地从椅子上站起,身体发抖,暗道:“不好,不好千思万虑,还是出了差池。”一时冷汗直冒,双腿发软,将手扶在桌子上。
罗飞开着车回到了盐店街的宝川号总号。盐警队的动静很快,接到欧阳松电话,已经动手开始拆了几个地方分号的封条。总号这边的封条也已经拆了,连守在外面的兵也不见踪影。
罗飞铤而走险去了一趟盐务局,本是抱着有去无回之心,回来之后,看着熟悉的店面街道,竟是恍如隔世。
冯师爷又惊又喜地迎出来,道:“飞少爷,快进屋去,罗掌柜等着你吃午饭呢。”
罗飞定定神:“我爹来了?”
“等了好一会儿了。”
罗飞赶紧快步进屋,大厅里摆着一桌热腾腾的饭菜,秉忠坐在桌边,见罗飞进来,白发苍然的他陡然站起。
罗飞眼眶一热,强自抑制心中涌起的泪意,笑道:“爹,不是让你放心嘛,我没事的。”
秉忠点头笑道:“我知道,来,吃饭吧。冯师爷,拿酒来,我要跟我儿子喝一杯。”
冯师爷笑眯眯地去拿来酒,罗飞接过,先给父亲斟了一杯,恭恭敬敬放在他面前,再给自己斟了酒,端起来:“爹,我敬你。”
仰头一饮而尽。
秉忠也端起酒杯,默默将自己的酒喝完。
秉忠道:“先吃点东西吧,这是我亲自做的。这是牛佛烘肘,你最爱吃的。”说着给罗飞夹了一块肘子。
罗飞哎了一声,低头大口把肉吃了,那肘子甚是肥厚,罗飞吃得满嘴是油,秉忠拿起毛巾掷给他,笑道:“没个吃相,擦擦嘴”
罗飞嘻嘻笑了笑,接过毛巾。
“阿飞,爹这么多年,让你受委屈了。”秉忠爱怜横溢看着他。
“爹,咱们不说这些好不好,吃饭。”
“我知道你一直想娶七七,若是当年我帮你争取,也不是没有机会。阿飞,你心里一直在怪我,是不是?”
罗飞低下头,道:“这是命,我不怪爹。”
“可我怪我自己。我知道你和七七自小就情投意合,当年老爷问过我,如果我坚持,他可以将七七许配给你,我向来认为人要出人头地,不在乎什么出身,可我还是在关键时刻轻贱自己的身份,我对老爷说,阿飞是下人的儿子,一辈子都是,下人的儿子,配不上孟家的千金。”
“爹,不要再说了。”罗飞的手紧紧捏着筷子,一滴热泪掉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