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姐,七姐你等等”三妹追上七七,拉住她的手。
“我没事,三妹,我真的没事。”七七立住脚,对她勉强笑了笑:“我得回去,宝宝不知道我出来,一定会找我的,我得回去……我现在就回去。”
她断断续续说着,声音轻飘飘的,目光更是像风游丝,没有方向地四处飘荡。
三妹看着七七头上的伤,黯然道:“七姐,对不起,我哥不是故意的,你原谅他,他恨透了姑爷,也伤透了心,所以才拿你撒气。你知道的,他……。”
三妹想起亡父,声音一哑,落下泪来。
“别说了,三妹,别说了。我知道的,我不怪他,我没有放在心上。”七七的伸手给三妹擦擦眼泪,“快回去吧,你们现在有好多事情要料理呢,千万不要耽误了正事。”
三妹拿手绢又给她轻轻擦了擦额头上的血迹,心疼道:“不要紧吧?都破皮了,我去找药酒给你擦一擦。”
“没事,你忘了,小时候我比你调皮多了,不知道摔过多少次,早练出来了,这点伤不算什么。”七七微微一笑,忽然俏脸一暗,轻声道:“三妹,记得帮我在罗伯伯灵前烧一炷香,我……”她突然哽咽难言,眼泪摇摇欲坠,掉转头,不待三妹回答,快步奔出了宝川号。
外面好亮,她被这明亮的日光晃花了眼,盐店街多么空旷啊,弥漫着死亡一般的哀伤。
秉忠死了。她的罗伯伯死了。
她记得自己出嫁时秉忠眼中怜爱的泪水。她记得他毫无怨言,不辞辛苦为她打点香雪井的生意。他教她忍耐,宽容,教她用冷静和智慧去面对困难,现在,他因为她死了。
小时候带着她玩,在她调皮的时候宠着她,在她犯错的时候护着她,那个对她像父亲一样慈爱的人,因为她,永远地离去了。
她欠了他们家那么多,如今更是罪孽深重,无法偿还。她欠了罗飞那么多,现在他终于把她看作了罪人。
她像身处在炼狱中一样无望,可即便在地狱里又能怎样,她无法原谅自己,她知道罗飞也不会原谅她。
七七在青石板路上快步走着,眼中充满泪水,视线一片模糊。
“大*女乃,大*女乃”
她听到小蛮腰焦急地在后面呼唤她,她加快脚步,跑了起来。
这是在落荒而逃,像一只被人厌弃的狗,像一个不祥之物。
她想逃走,可是她不知道天地之大,她究竟应该去哪里,哪里还会有安宁和幸福,去哪里才能忘掉这一切。
七七喘着粗气,好像有谁勒住了她的脖子,要勒死她,让她呼吸不能,双腿一软,一脚踏空,被坑洼的道路一绊,猛的摔倒在地上。膝盖剧痛,像要碎裂一般,手掌擦破了,扎满了砂土,她缓缓直起身子坐在地上,看着黑黑的、浸出血珠子的手掌,突然泪如泉涌。
可她却发不出声音。
像在无数个噩梦里一样,不论怎么呼喊,无论身边有多少声响被放大、扭曲,可是耳朵里惟独就是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小蛮腰跌跌撞撞跑过来,伸手要扶,她看着他,眼光中的悲凉让他骇然停下,七七努力吐出几个字:“我头疼,我要坐一会儿。”
“大*女乃……”
盐店街,迎亲队放着鞭炮,她坐着大红花轿,嫁到了这条街。
那个含羞带怯、对未来充满美好希望的小新娘子,怎么能料到这条街上,原来竟然有这么多的悲伤,无穷无尽。白茫茫的一片,像在多年前璧山的大雪中,白色的光芒劈头盖脸罩下来,分不清天与地,迷失方向,不知道前面就是是路还是悬崖?只听到心碎裂的声音,和自己挣扎的动静,那时只想,就为了要活下去,卑躬屈膝也好,忍辱负重也罢,仅仅想着只要活下去,就有机会筹划第二天的事情,她那么努力地去期盼着生命中的无数个第二天,可是,原来都错了。她那么努力过,原来都错了。
她大口大口的抽噎着,像个小女孩,把身子蜷缩起来。
小时候多么怕黑,那时候还没有电灯,父亲一向节省,到夜里是不许多点油灯的。
她哭着央求:爹爹,我怕,我怕呀就点一盏,求求你,就点一盏灯,有一点光就可以了。
傻孩子,善存说,习惯黑就好了,把眼睛闭上,乖乖睡。
她怕,呜呜地哭。
小孩子的恐惧向来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她怕黑暗中会有大怪物坐在自己的身上,吓得瑟瑟发抖,张着眼睛睡不着觉。
罗飞说:老爷,我守着七小姐,等她睡着了,就把灯给她灭了。
多少个夜晚,他坐在窗户边的小桌旁,守着她入睡。
油灯轻轻晃动着,他一点点添油,用手捂住火苗,怕被自己的呼吸吹灭。他那么小心翼翼,可有他在,她总是一点都不怕了,很快就睡着。
她一睡着,他总还会再坐一会儿,确认她真正睡熟了,然后飞快站起身,生怕再浪费一点油,将油灯噗的一吹。
灯灭了。
她在睡梦中不会看到黑暗。
可现在,她看到灯灭了,他吹灭了灯。
她看到他蹑手蹑脚走出她的房间,轻轻合上门。
秉忠站在外头,悄悄模模他的头,接过灯,笑道:“睡了?”
罗飞笑着说:“睡着了,像只小耗子。”
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七七眼前一黑,终于晕了过去。
……
“大*女乃大*女乃”小蛮腰轻轻推着七七的肩膀,她睫毛合上,紧紧的闭着眼睛。
他正要弯身把她抱起,一双手抢先伸过来,一双苍老的手。
小蛮腰抬起头,惊道:“老爷……。”
善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身后远远跟着至襄和傅怀德。
善存低着头,并没有看他,只低声道:“小心你说的话。”
小蛮腰忙往后退了半步,道:“是,孟老爷……大*女乃太过伤心,昏,昏过去了。”
善存看着女儿,这是他年近半百才得到的女儿,是他的明珠,他的宝贝。
他额际一条皱纹变得更深,咬了咬嘴唇,蹲,将七七抱了起来,轻轻拥在怀里,那般爱怜,就像她还是个婴儿。
可他老了,连抱自己的女儿也抱不动了,他晃了一下,小蛮腰忙伸手扶住。
小蛮腰的车停在一旁,善存将七七抱到车里,让她靠在后座上,掏出手帕,给她轻轻擦了脸,那么轻,就像稍微一用力,她就会痛。
他想着她还是个小女圭女圭的时候,他一天到晚都抱着她,她的脸那么晶莹雪白,双颊泛出胭脂红,吹弹得破的美丽皮肤。
他抱着她到盐号里去,她小嘴漾着笑,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伙计们,商人们,掌柜们,无不称赞他有个多么漂亮的小女儿。
有人忍不住想伸手模七七的脸,被他怒喝制止:混账我女儿的脸可不是谁都能模的。
他护着她,把她身子举起来,让她的小脑袋软软靠在他的肩上。
她的小脸热乎乎的,在他脖颈上轻轻擦着。
可是如今,这张脸上,布满了尘土和泪水,额头一道深深的伤,多像一个充满讽刺的狰狞的笑。
他给她轻轻擦着脸上尘土,一滴眼泪,晕在他的眼里,谁都没有看到。
从车里探出身子,善存已经恢复了往常一贯的镇静凝重。
“她走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不要有任何闪失。送她回晗园吧。”他轻声道。
小蛮腰不由得说:“不如……不如送小姐回白沙……。”
可抬头看到善存严厉的眼神,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咽到肚子里,朝善存微微一个欠身,坐进车里,将车缓缓开走。
从镜子里看到善存独自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朝宝川号走去,以往秉忠总是跟在他身后,以前还不觉得什么,如今看着,才知道一个老人独自行走的背影,竟然是这么凄凉。
……
她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屋里点着灯,她听到宝宝一声欢呼:“妈妈醒了爹爹快来”
宝宝爬到床上,扑在七七的胸前,小手放在她的肩上:“妈妈,你吓死我了。”
七七缓缓坐起,视线恍惚迷离,只是下意识把女儿搂着,像寻找什么依靠。
“七七”她听到静渊恳切的声音。
他走了过来,刚才他应该一直也坐在旁边守着,她没有力气再看他一眼,把头扭到了一边。
“宝宝,下来,妈妈累了。”静渊向宝宝伸出手。
他知道她要把宝宝抓住,所以抢着将她的手臂一挡,把女儿抱了下来。
“你去找小桐姐姐玩,爹爹跟妈妈说一会儿话。”他在宝宝脸上亲了一下,“听话,乖。”
宝宝睁着大眼睛看看母亲,妈**长睫毛颤动着,胸口起伏,像很不舒服的样子。
宝宝小声叮嘱父亲:“爹爹,给妈妈喝点水。”又看了母亲一眼,然后迈着细碎灵巧的步子,悄悄离开了房间。
他坐到她的身旁,床轻轻一动,七七肩膀瑟缩了一下,无比厌恶地往里避去。
“七七……”
“走开,我不想看到你,不想听到你的声音。”她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