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高远,寒风猛烈,车灯在公路上投下一道道光束,惊醒了旁边乱石中栖息的寒鸦,纷纷振翅飞起。
冯寿亭回头看了静渊一眼,见他眼神愠怒,下巴绷得紧紧的,一张俊脸苍白无比,便安慰般温言说道:“林东家不要紧张,我们这是为你好。”
静渊的头微微一侧,往车窗外瞥了一眼,虽然方向不明,但他清楚,路是越走越荒。漆黑的夜色如一汪暗沉死水,谁都不知道这死水之下,究竟有怎样的波澜。静渊懒懒地道:“冯处长,我可不喜欢别人用枪一直抵着我。”
冯寿亭给静渊身旁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仔细看了看静渊,见他神色平静,便把枪往后移了移,但还是离静渊不过数寸距离,静渊低头看到,勾唇轻声冷笑。
冯寿亭叹道:“林东家,如今你可欠我们警备局一个大人情了。有人想要在半路上取你的性命,我们的汪司令不愿意惹麻烦,冒险把你送到别的地方去,这可是在救你。”
静渊把头靠在座位上,疲乏至极般:“我欠你们人情,要多少钱来还?”
冯寿亭呵呵笑道:“哎呀,林东家怎么这么见外啊,每年你打点细致周到,警备局从上到下都把你看作自己人。汪司令说了,这个人情,林东家不用还。”
“那便请冯兄代我谢谢汪司令了。”
“好说,好说。”冯寿亭笑道,见静渊不再接他的话,奇道:“东家怎么会不问问谁想要你的命?”
“这清河恨我的人多了去了,我懒得动脑筋,管他谁想杀我,反正有汪司令和冯兄罩着,我怕什么?”
冯寿亭又哈哈笑了两声,又长叹一声,道:“林东家呀,我们也有罩不住的时候,比如今天,要不是事先汪司令接到了密报,林东家这么英俊倜傥的人物,啧啧,您有娇妻爱子又是金玉满堂,人间富贵温柔都没有享尽,年纪轻轻的就要被人抛尸荒野,多可惜”
静渊不语,忽然心念一动,这念头一起,却搅乱了他一向镇定的心思,连背脊上都出了身冷汗。
静渊忽然道:“要杀我的人,和栽赃我的人是同一个人吧。”
冯寿亭默然半晌,嘿然一笑:“我说林东家就是聪明。”见静渊蹙紧了两道俊眉,柔声道:“林东家既然这么聪明,也必然能猜到这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吧?”
静渊只觉得心一阵阵抽紧,虽不断在心中告诫自己要冷静,可还是渐渐慌乱起来,连声音都带着丝颤抖:“他今天若是杀了我,便可以嫁祸给罗飞,人们只会道罗飞是为报父仇。”
冯寿亭点头道:“你说得不错。不过罗老板和林东家都是清河数一数二的人物,清河最大的不是官,不是兵,而是你们这些盐商。我们汪司令一向明白轻重,不会轻易为了别人的私怨,做出让我们大家都蚀本的事情,我们都得靠你们发财吃饭呢,衣食父母死了,我们找谁要饭吃去?”
冯寿亭说的这些话静渊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只是觉得越来越冷,冷到了让他恐惧的地步,连嘴唇都哆嗦了起来,轻声说:“有烟吗?把车停一停,我想抽支烟。”
汽车停在路旁,静渊摇下窗户,冯寿亭把烟点了,递给他,静渊接过猛吸了一口,强力让自己镇静下来,脑子里念头急转,道:“你们的汪司令是想一碗饭吃三家吧?”
林静渊在清河商人中以精明著称,此话一出,冯寿亭也不得不真心佩服,淡淡一笑:“话虽如此说,我们司令也是冒着极大的风险。”
“孟家和罗家那边你们知会了吗?”。
“尚未。”
静渊的手颤抖了一下,眼中闪出一道杀气,嘴角却扬起一丝淡漠的笑意:“汪司令倒是挺适合做我们生意人,知道没到合适的时机,就不方便找人谈价码。”
“林东家说笑了。”
静渊不语,一口接一口的抽着烟,不一会儿,一根烟燃尽,他将烟蒂扔到窗外,把窗户摇上,拢了拢衣领。
夜色如此深浓,他的心中却渐渐空明,空明得悲哀。
雷霁。
他早该想到会是雷霁。
他起初只以为这个军阀仅仅是觊觎七七的美色,若勾引不到手,不至于强取豪夺,做出有**份的事情。
可他忘了,自己当年和罗飞一道火烧官仓让雷霁吃了个哑巴亏,损失惨重,更让他受到极大羞辱,雷霁对孟家、林家,包括罗家,都恨之入骨,因此才会趁罢市混乱的时机,想借刀杀人除掉罗飞,也除掉他林静渊。
汪司令长期驻扎清河,是清河商人养肥的一条蛔虫,他自然不会因为雷霁个人的恩怨,影响自己的利益。更何况,他更希望趁如今这个时机,好好的敲诈一番。
救下静渊的命,天海井此后有多少好处和油水给他自是不必说。可要得到更大的油水,却另有一番计较。因此,他会先让雷霁得手,然后再向林家、孟家、甚至罗家分别邀功请命,开口论价。
静渊的手捏成了拳头,闭上眼睛,胸中如有万刀相攒,锋利地刀刃绞碎了他的一颗心。
他咬紧了牙,闻到嘴里的血腥。
七七……
狰狞的风将窗户吹得噼啪摇晃起来,窗帘飞起,在风中肆意舞动,七七刚把宝宝哄睡着,怕窗帘掀倒桌上的花瓶,连忙下床跑到窗边,要去轻轻关上窗户。
有几道灯光闪了一下,她听到远远的、空荡荡传来大铁门咿呀一声响,紧接着就是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到了楼下。
老许轻声斥骂门房:“糊涂东西,怎么随便放人……。”
可是他的话并没有说完,一瞬是死一般的沉寂。
七七心中顿起不安,看了一眼熟睡的女儿,悄悄披上衣服,走出门去。
小桐正战战兢兢上楼来,见七七已经出来,颤声道:“大*女乃,下面有……来了人,拿……拿着枪。”
七七便料到,老许定然是被人用枪指着,方才缄口。
可是下面悄无声息,那些人定然别有所图,若是土匪,早就打砸抢闹成一团了。
心中怦怦乱跳,她吸了口气,让清冷的空气灌入肺中,定定神,跟着小桐下楼,果见老许被一个素衣汉子拿枪指着脑袋,见她下楼来,老许苍老的眼中闪出极为焦急的神色。一旁站着的门房,正垂头丧气地低着头。黄嬢、小蛮腰等下人,也都神色慌乱。
来了七八个人,虽然拿着枪,但穿着无痕硬绸便服,有的还带着宽沿黑帽,像是要到谁家做客的士绅。这些人中,有两个七七都认识。正是雷霁和他的那个唐副官。
雷霁看着七七,朝她和蔼一笑,见到七七额头上的伤口,忽然眉头一皱,忧心忡忡地说:“林太太,你的头怎么破了呀?这要再下来一点,你可不就破相了?”
“雷军长深夜到访民宅,拙夫又不在家,若要传出去,我可会比破相还难堪呢。”七七冷冷地道。
雷霁不说话了,只笑眯眯地看着她,那眼光一贯的锋利,像狼的眼睛。
唐副官却上前一步,伸手比了一个手势:“林太太,跟我们走一趟吧。”
“深更半夜的,我一个女子跟着一群大男人出去,传到外面像什么话不论天大的事情,还请雷军长体谅我这个妇人的难处,明日再说。”
雷霁扬了扬眉毛,唐副官一笑,径自迈开步子就要上楼去,七七把他挡住,轻声怒道:“你要干什么?”
唐副官笑道:“听说林太太有个极可爱的女儿,想是舍不得她,我去把她叫来,你们母女俩一起跟我们走,林太太便会答应吧?啊?”
七七道:“你不要上去,她已经睡了。”
唐副官道:“林太太的意思是要我别去打扰孩子,你跟着我们走吗?”。
七七情不自禁退后,双颊上失却血色,变得惨白,目光却直视雷霁,并无一丝惧色,只因为女儿,不免露出一丝仓惶。
雷霁的眼光一瞬都没有离开过她,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雷霁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急色轻狂的人物,以他的身份地位,要拥有一个女人还不容易?他有一些同僚,官衔高,地位重,却品质下流,强占民女,使一些下三滥的手段,他一向看不起的。
比如自己这二十四军的副军长龚奕辉,简直就是个色中恶鬼,有了五个姨太太还觉不足,看上了成都一所中学的一个女学生,非要纳为六姨太。可惜这个女学生也算是个名门闺秀,原配有一个夫家,龚奕辉下了几次聘礼,都被人家原封不动退了回去,竟然恼羞成怒,将雇人将人家女孩子的未婚夫枪杀,抛尸于府南河内。女学生家里人吓到了,却还是不愿意让女儿送入虎口遭受摧残,便想方设法,在一个月内为女儿重新找了一门夫婿,却是政府要员的儿子,草草结了婚,夫妻俩一同去法国留学,这才算躲过了一劫。
这件事情在四川闹得沸沸扬扬,龚奕辉被臊了一鼻子灰,整日闭门不出不问军务,还是雷霁托人给他又寻觅了一个标致女学社,让他娶回家去,才算作罢。
“为个小女子,何必呢?真是没出息。”雷霁笑他。
要得到一个女人,何必使这么大劲?若是他雷霁,自然是要玩得有格调有趣味,越刺激越好,更要什么都不耽误。
就像现在,轻轻耍一个手段,这小妇人还不是乖乖就跟着他来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以前的小花骨朵到了盛放的时候,他等的时间也已经够长了。
她被押着上了他的汽车,他坐到她的身旁,如兰似麝的一缕淡香扑入鼻端,寂静中只听到急促的呼吸声,她大睁着一双墨色黑瞳,在黑暗中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