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真的是累坏了,这一宿好睡,醒来的时候,周身酸痛得如同骨头都要散了似的。鸟声喧哗,日光已经透过了窗帘,七七悚然一惊,心道:“糟糕,睡过头了。”
却听静渊低醇的声音响起:“我给香雪堂打了电话过去,你那边的事情让老古给你先料理着,不用急。”
他坐在沙发上,身上随意披了一件软袍,面颊光洁,已经洗漱过,手里正翻看着一本什么东西,薄唇微抿,侧脸俊逸宛如雕凿而成,衬着淡淡阳光,泛着温润的光芒。
她看着他,微微有些失神。
静渊瞟了她一眼:“郭剑霜今天中午请商业协会的人吃饭,你难道不跟着我去?”
“我们去吃他的饭,这饭钱可少给不了。”七七从床头柜上拿了衣服穿上。
静渊眉毛一挑:“林太太不错呀,如今也变得如此灵通。”
七七一笑:“那都是林东家的功劳。”
静渊很认真地看着他:“那你去还是不去,今天估计东场西场的人都会去不少。”
七七自然知道会在郭府遇到罗飞,但她和他一年多没有说过一句话,即使见面,也仅仅淡淡地打个招呼,有时候连招呼也不打,各走各的。虽是如此,她心里还是琢磨一番,想了想,便道:“我只跟你待在一块儿就行了,顶多陪郭夫人说说话。”
静渊嗯了一声。
“你在看什么?”七七探过头去,他手里拿的是她隆昌灶的人工账簿,她随身带在包里,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翻出来的。
静渊自顾自翻着,缓缓道:“真不明白,你怎么对段孚之的东西感兴趣,明明知道他把我当做死对头,恨不得捅我心窝子。”
七七慢吞吞下了床:“只是生意上有些冲突,怎么就说得上是死对头?再说了,他不照样卖了给我。”
“那是他看在杜老板的面子上,要不就是忌惮你父亲。”
“也许吧……不过,谁敢真正得罪林东家?”
静渊合上账簿,随手往身边一扔:“就这些老灶破井,也亏得你花那么多钱买了来。除了隆昌灶稍微还能再撑几年,其他的别说挣钱,小心给你找一堆麻烦。”
“我不全是为了挣钱。”七七道,坐到静渊身边,脸色十分平静。
“那你是为了什么?”静渊看着她,她的睡衣松松的,领口较低,依稀见到丰盈雪白的胸脯,便伸手把她拉近身,七七见他神色,笑着要躲开,他却不放,七七叹了口气,把滑腻的脸蛋贴在他脸上,笑道:“林东家,你看了我的账簿,觉得怎么样?”
她的脸凉凉的,贴在他脸上,说不出的舒服,静渊半闭着眼睛,轻声道:“唔,很细。”
七七嗔道:“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静渊扑哧一笑,在她嘴角轻轻吻了下,道:“我是说你的账做得很细想到哪儿去了,真是。”
七七脸颊一红,自己也觉得挺不好意思,坐正了身子,拿起那账簿,翻看了一下,叹了口气:“你不知道,连古掌柜都觉得我太悭吝了。”
静渊淡淡地道:“你别跟他计较,这种老人,思维上过不来,不懂得你的心思。”
七七眼中光芒微闪,看了静渊一眼:“你懂?”
静渊模了模她的下巴,笑道:“我自然是世间最懂你的人。”从她手中拿过账簿,说道:“我刚才一起床就一直在看,按理说,清河井灶长工的伙食,最少是每人每个月一斗八升米,按数量折价包与管事们承办,如果长工们没有吃完,剩下的,也就全进了经手管事的腰包。你每个人减少了三升米,虽然听起来似乎比别的盐灶少了些,但实际上长工们根本饿不了肚子,管事也揩不到油水。如今时局紧张,银钱来之不易,你这么做,一点错也没有。”
七七道:“隆昌灶虽然被我买下来,盐工们的工钱也比段伯伯经手的时候涨了些,可就是因为少了这三升米,盐工们士气不振,背地里没少说些抱怨的话。”
静渊笑道:“段孚之那么抠门的人,也都舍得给盐工吃点肉、打打牙祭,偏生你不光少了人家的米,还削掉每每周那顿肉餐,那些工人都是卖苦力的人,东家女乃女乃,你可真够狠的。不过你这样狠,倒是很对我的胃口,是个生意人的样子。”说着胳膊一紧,头一低,重重地吻了她一下。
七七挣扎着道:“你说得不对,以前虽然段伯伯划了一部分钱让工人们吃肉,可我看过他进货的单子,那些肉都是最差的剔骨肉、瘟猪肉,什么打牙祭,那些管事把钱握在手里,给工人吃那些差的肉,自己逢打牙祭那一天,把亲朋好友带着下馆子,盐灶里早就怨声载道。我并不是让工人不吃肉,也不在乎每个月多花那一份钱,只是想不如年终多发三个月的润薪,让职员和工人自己出钱加餐,算来算去,这不是两全其美的方法吗?”。
静渊道:“你想得倒是挺好,也确实没有什么错。不过盐场的管事们都是老油条,因为没有揩到油,自然会心生不满在工人里头挑拨离间。你还是太过心软,要换成我,接手以后,把以前的管事全给他撵出去,不光要撵出去,还得要他们在别的盐灶干不成,看他们敢不敢捣乱。”
七七微微一笑:“若是我做得清清白白,他们要挑拨,也由得他们去。”
静渊道:“这是你一厢情愿,在做生意的地方,一点皮毛大小的事情,若被传了出去,立时就变成谣言,最后受影响的可不光是所谓的士气。”
七七沉吟半晌,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对。不过若是真撵走那些老人,只怕谣言会越来越多,我改天请他们吃顿饭,动之以情,好好说一说。”
“吃顿饭管什么用?交给我办吧。”静渊淡淡地道。
七七脸色微微一变,静渊按了按她的额头:“放心,不会动刀动枪,也不会找袍哥。”
七七凝视着他,轻轻一笑,叹了口气:“看来你真的很了解我的心思。”
静渊道:“你猜一猜,我会想什么办法?”
七七道:“你能想出来的办法,岂是我能猜得到的。”
静渊呵呵一笑:“我去盐业工会,让工会的头头去找这些管事们谈谈。不过你要做好准备,可能隆昌灶会停几天的工,闹一闹,也就什么事情也没有了。”
七七叹道:“盐工们已经够苦的了,真没想到,原来工会也被你们这帮盐商操纵。”
“你这话可就说错了。那都是些骑墙草,由一帮势力小人聚在一起,一会儿听军队的,一会儿听袍哥的,一会儿又听商人们的,谁给他们钱,他们就为谁办事。谁要得罪他们,他们就撺掇工人闹闹事。我们操纵不了他们,谁也操纵不了,只有钱可以。”
七七冷冷地道:“我可不想给这些人钱。”
静渊道:“花不了几个钱。这种组织里的人都很贪,而且有一个特性,就是喜欢吃独食。只要找准谁能做这件事,单给他一点小利就行了,算下来,我们的成本反而还不会高到哪里去。打点一个人,总比打点几十个人好,你说是不是?”
七七好一阵不作声,过了许久方幽幽地道:“这个世道,真比我想象的还要龌龊。”
静渊让她靠在他肩上,柔声道:“七七,别干了。你若要做生意,把你的绣庄管好就行了,清河的盐场是男人们混的地方,你一个女人家会比任何人都辛苦。”
七七并没有说话,把手放在他的肩上,给他抚着衣服上的皱褶。
“每次我这么说,你就不吭声。”他低头看了她一眼。
“我觉得我这样很好,至少可以弄明白一些事情。”七七轻声道。
“弄明白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灰心失望……”他的语气里竟也有一丝怅然在里头,他想起十九岁刚刚步入盐场,以弱冠之龄,周旋于那些老奸巨猾的商人之中,尔虞我诈,冷酷拼杀,见识了多少丑陋龌龊。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的痛心、恐惧、无助,早就一同凋谢在如烟的往事中,此时回想起来,只剩下淡淡的苦味。
手一暖,七七伸手盖在他的手上,头靠在他的肩上,依偎着他。
静渊叹了口气:“如今时局越来越乱、越来越糟糕,郭剑霜不光要集资修电厂,还开始在紫云山修筑防御工事,可见跟日本人的仗迟早是要打起来。现在国内两个党派又在争来争去,内乱不停,七七,我不知道我能支持你到什么时候,若是有一天我强迫你放弃盐场的生意,你记住,我不为别的,只是为你好。”
“嗯,我明白。我知道我自己的能力,能走几步算几步,我不会再任性。”
静渊心里轻松了一些,脸上重新露出笑容:“你若乖乖回家里来,我真希望你能……”
他没有说下去。他知道自锦蓉流产之后,七七已经有意无意地停止了吃药,他想说自己希望她再给他生一个孩子,可不知道为什么,话说不出口,心里也无端端沉了一沉。
她却仰起脸来看他,秋水般的眼波里带着一丝他看不懂的神色,似审视,似怀疑,又似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