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罗飞的宝川号在运盐号里主要还是以公路上的运输、和下游的水路为主,因此位于清河上游的重滩堰闸在前几年终被静渊包下,由当时的盐务局长欧阳松牵头,先后采用“以工代赈”方式,整治了两河河道,建成上游双捻船闸八座、中游船闸三座,以利于威远的煤入境,清河的盐从水路出境,总的来说,还是提高了运输的效率,对沿河农田的灌溉也起到了一定作用。虽然如此,由于重滩堰闸的投资及主要得利者均是东场以静渊为首的盐商,历来控制盐运的西场盐商大为光火,连一向圆滑的徐厚生也对静渊极为不满,后来段孚之与徐厚生被欧阳松扣押,由此引发杜老板受辱及之后心力交瘁而亡,再引起西场运商罢市,罗秉忠被枪杀于平桥,自此,徐厚生与静渊几乎是势不两立。
但是,徐厚生是老字辈的盐商,更坐在清河运商的首席,与新晋兴起的静渊最根本的冲突,并没有那么简单。
重滩堰闸修好后,静渊亦掌握了三十多艘从天海井到重要的关口灯观镇的盐运槽船,买通这一部分流域的盐商和小字辈运商,推举他担任这一部分水路的盐运公会理事长,徐厚生本是整个清河盐运公会的总理事,如此一来,东场新兴的运商至少分掉了西场一半的利益。静渊并没有到此为止,为了供应给东场井灶所需的粮食,还设了米厂两处,地点在灯观镇外和盐场内,对外替人打米,对内买囤粮食,一方面借此囤积居奇,一方面为自己的井灶供应所需的粮食,一方面又再设两个盐垣,将势力渐渐延伸到了西场范围,若不是善存出面,让郭剑霜将那部分地皮划为官用,之后再从官方以租用形式重新划给西场,从而制止了天海井的扩张,否则静渊第一个吞掉的,就是徐厚生在黄鱼坡的盐灶。
如今,为了适应盐场增产加运需要,首当其冲是改善交通运输的落后状况。为此,川康盐务局大力抓陆路、水路建设,郭剑霜上任一年多,亦在重滩附近修建了一座洋灰桥(现称钢筋混凝土),使北面的井内路和南面的井邓路连成一气。将天海井、无双井、丰源井等重要盐井通往至清河河道的橹船发展到两千多只,加速了清河井盐的水路运输,好歹平衡了东场和西场的利益,又促进了生产。但即便如此,东西场两边的争端依旧连绵不绝。
这些事情,是七七接手香雪井一年多以后,才慢慢知晓的。
徐厚生虽然依旧是清河运盐号的老大,掌握着下游四十多只的盐船,但在上游重滩码头只剩下不到十艘,七七心里惴惴不安来到重滩,避开天海井的盐船货棚,在徐厚生狭窄的货棚里,见到了他和他那姓瞿的总掌柜。
徐厚生没有料到七七竟然会出现在这里,轻轻蹙了蹙眉。他虽然和静渊交恶,但七七是善存的女儿,在外头他还以侄女相称,至少维持着表满的亲和,见七七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他亦慈和一笑,微微抬了一下手,问她家人可好,孩子可听话不,学业如何,说了好些客套话。
七七一一答了。
徐厚生让伙计给她端了根凳子来坐着,早有人送上茶来,徐厚生见七七并不喝,只端端正正坐着,便笑道:“你父亲有什么事,叫个掌柜来说一下就行了,还有你大哥在,你身子单薄,何必辛苦自己跑来跑去。”
七七笑道:“父亲没有什么事,是侄女有事想相求徐伯伯。”
徐厚生哈哈一笑,道:“你伯伯我是做运商的,不过进的洋货少,什么胭脂水粉之类的是从来不进的,不如你三哥,你是缺什么要来找我?”
“听说徐伯伯盐号里剩下一些云南的楠木,想求徐伯伯匀一些给我。”
徐厚生眉头一挑,道:“你要楠木来做什么?”
七七微微一思忖,道:“段伯伯的隆昌灶水车坏了,要赶着修葺,若是现从云南订货,怕会耽误时间,咱们清河现在正赶上盐务局要求增产,木料都被人买光了,问了一条街,只听说徐伯伯这里还剩下一些。”
徐厚生哦了一声,点点头:“老段这个不成器的老东西,前年和我被欧阳松扣押后(七七听到这里,心里一紧),整日萎靡不振,坐吃山空,你用高价买了他的几口老盐灶,我和老段是多年兄弟,还没有多谢你呢。”
七七忙道:“徐伯伯千万别这么说,这是段伯伯体恤后辈,再加上他念及过世的杜伯伯对我的信任,方才将他的盐灶转手于我。至衡本是小盐号名义上的东家,真正生意的打理还是交予我的几个掌柜,平日多有生疏不懂的地方,总是不忘我父亲和诸位叔伯的教诲。”
徐厚生淡淡一笑:“你丈夫很厉害的,要说做生意,年轻人里头,他是第一狠辣的人,有他在,你能有什么难题?”
七七垂首道:“拙夫一向不避锋芒,年轻气盛,平日多有得罪冒犯之处,他自己亦深以为然。”
“哦?那可不见得。”徐厚生端起自己的茶,慢慢地抿了一口,另一只手的食指在茶几上惫懒地轻轻点着,“我今天早上还见过他,他那漂亮的脑袋可是一直高高扬着,眼睛直瞅到天上去了,满不是你说的那回事呢,如今他春风得意,我们这些老朽,他更是看不到眼里去了。”
七七笑道:“静渊性格是有些古怪,伯伯别跟他一般见识。”
徐厚生叹了口气,问:“你要多少木头?”
七七忙道:“不多,大概十来根,只是一架水车出了问题,另外一个还是好的。”
徐厚生道:“我也不是特别清楚我那儿还剩多少,你先回去,我让瞿掌柜拿单子我看一看再告诉你。”
七七眼睛一亮:“徐伯伯愿意帮我,真的是太好了。”
“也别太宽心,我这边也不一定真的还有,木材是盐号里用的,运盐号的掌柜并不是太清楚。”
七七忙道:“没有关系,有总比没有好,多少不计,哪怕只有一两根,也好歹能让井架尽早开始修葺,”补了一句:“还是徐伯伯念旧情,这隆昌灶原本是段伯伯的,若是停工,您应该比我更难过。”
徐厚生淡淡一笑。
七七站了起来,也顾不得脚痛,走上前,从手包里拿出自己的印章,微笑道:“要不我们先草拟一个契约?不管还剩多少,我先把这些木头定下?”
徐厚生额头微微一展,太阳穴上青筋轻轻跳了跳,看着七七手里的印章,嘴角掠过一丝复杂的笑意:“侄女啊,我原本和别人一样以为你一个女流之辈,到盐场来掺和生意,不过就是打发时间而已,如今看来,你还真是很像那么一回事啊。”
他的话听不出喜怒,也不太像嘲讽,七七手里攥着印章,掌心渗出了汗珠,但面色依旧平和恭顺,只道:“侄女如今新接手隆昌灶,水车出事,有盐工也因此受了伤,那边乱成一团,我什么事也做不了,只能腆着脸出来求长辈们好歹帮忙提携一下。我知道现在货紧,索性先把东西定下,免得有个什么意外。”
徐厚生点头道:“好,明天来签吧,如今货有没有还不确定,你先回去吧。”
他一说这话,七七已经知道他即便有木材,却未必愿意把它给她,现在当面跟他争,若是惹恼了他反而不好办。他既然客客气气的,那自己就先由着,一天的功夫,慢慢跟他磨。想到这里,便道:“那侄女先告退了。再次多谢伯伯。”
徐厚生嗯了一声,道:“慢走。”见七七行走似乎有些困难,他虽与她夫家不睦,但是清河商场上,有些人情还是要讲的,叫来一辆车送她回去。
不料不到半个时辰,他甫一回到盐铺总号,就接到七七的电话,婉约柔和的声音在那一头响起:“徐伯伯,您跟瞿掌柜可看好单子了?方便告诉侄女还有多少木材吗?”。
徐厚生脑门不由得有些发胀,哑声道:“还得等一会儿。”
那边也不勉强,说了两句便挂了电话。
到晚饭时分,刚回到府上,那香雪堂的古掌柜竟然亲自找上门来,说东家女乃女乃托他前来相问木材的情况。
徐厚生脸上很有些挂不住,随便应付两句把古掌柜打发走了。
七七和他磨了一天,到第二天,徐厚生终于托瞿掌柜来告诉她:“木材倒是有,只是是修建宗祠剩下的,不便转手他人。”
实际上就是拒绝了。
七七知道徐厚生这边路子算是总是走不通了,软磨硬泡了一番,终究还是没有结果,虽强打精神,仍不免失落。
正犯着愁,宝川号的冯师爷找到香雪堂来,说听闻隆昌灶需要木材,宝川号正好有一些,可以卖给林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