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各大街巷,涌满了前来盐场做生意的投资商人,有本地盐商,亦有陕西、山西的客商,在盐店街的事情完毕,一切外地商人均会到白沙镇住店吃饭。清河的盐场在最鼎盛的时候,用来劳作的水牛有十万之多,那时有一首民谚曰:“山小牛屎多,街短牛肉多,河小盐船多,路窄轿子多”。每年淘汰的老牛大约五千余头,托给运商,被卖到各地餐馆,水煮牛肉这道名菜及因此而出。清河自来物产甚丰,蔬菜品种繁多,一些商人除了在这里进盐,也会连带购进大量的蔬菜,往回走的一路上就会将这些蔬菜卖光,清河莲花白个头大,有香瓜铁实沉重,尤其一种“番瓜”,清甜,粉质多,远近驰名,而清河边上生长的芭茅花,也是一等一的上品。白沙镇旁边的河岸,常年设有修造木船的作坊,砚更(造木船的工人)、匠人云集,热闹非凡。
戚大年早早就在白沙镇的路口等着,身边脚下已经放了自己在市集上买的一串用麻绳捆好的小南瓜,左等右等,终于见静渊的车开过来,静渊探出头跟他打了招呼,戚大年提着南瓜颤颤巍巍跑上前来,跟静渊行了个礼。
静渊微笑着打量了他一番,笑道:“戚掌柜,你也老了,看你,走路都不利落了。”
戚大年把手里的南瓜交给司机放在脚下,自己开了车门,爬上来坐到静渊身边,笑道:“前两天下雨,这膝盖老是疼,走路费力了些。不过老戚我年纪虽然大了,头脑却还是清楚,东家放心,我还能再给林家干个一二十年。”
静渊嗯了一声,但笑不语。
戚大年道:“我在镇口守着,徐厚生应当还在他的总号里,东家放心。”
静渊面色一动,心里不由得有些感慨,戚大年在林家做了数十年了,虽不像运丰号罗秉忠那么精明老辣,但本分老实,心思细密,从不多说多问。静渊晚了将近一个时辰,若是随便一个人,定会月兑口就问因何事耽搁,但戚大年一句话也不多说,只谈及主人关心的要点。相比起运丰号,孟善存已经没有了罗秉忠,可他林静渊,还有这么一个踏实助手在身边襄助,亦算是一件幸事。
车开进白沙镇,行了不到几步,后面就跟来几辆空空的卡车,车厢盖上布满尘灰,有的上面坐着几个穿着军服、打着卡其色绑腿的士兵,都是疲累之极的模样。空气霎时间就出现一股动荡的气氛,让人心中好生不安,而这种不安并非是对个人命运所生,人在世间如飘叶浮萍,这是大风大浪来之前的一股眩晕与不确定。
静渊回头瞧了一眼,道:“看来这几日紫云山上的工事修的越发抓紧了。”微微叹了口气,想着若是再过两个月才带着七七和宝宝出去玩,也不知道那时候战事是否已经开始,要是这样的话,自己更应该抓紧时间。
忽然想起锦蓉刚才眼神的变化,心里不由得提防戒备,待下了车,和戚大年步行去徐家总号时,静渊便对戚大年道:“玉澜堂那边有黄管家盯着,我倒是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你找两个利落的下人,平日锦蓉若是去哪里,做什么,帮我盯一下。”
戚大年点了点头,嘴皮一动,似乎欲言又止。
他从不多话的,静渊见他神色有异,道:“怎么,你有什么顾虑?”
戚大年笑了笑,看似随意地道:“东家,老这样下去该有多累。既然要天天防着,还不如早些寻个了结,总比整日悬着个心好。”
其实他是在劝告静渊早日和锦蓉把关系划清楚,静渊何尝不想,总是碍着儿子,不免束手束脚,听戚大年这么说,思忖半晌,终道:“你说的是,我会想办法,早些解决这事。”
戚大年突然又蹦出一句:“也不早了,都拖了这么些年了。”
这太不像他的风格,静渊不由得一怔,笑道:“老戚,要不是我了解你,换做别人,早就把你看作我岳父的人了呢。”
戚大年哈哈一笑:“东家知道我最好,老戚在林家干了快四十年了,这辈子只做对林家有利的事,只说对林家有利的话。”
两个人说着,已经走进了徐厚生的总号。
似早就约好,瞿掌柜从里面迎了出来,双手合拢抱拳,笑道:“林东家好,戚掌柜好。”
“瞿掌柜好。”
“林东家可是来找我们徐老板?”
“正是,林某有事相求。”
“哎呀呀,这可真是难得,林东家因事登门,怕是八年前的事情了吧,那个时候还是林东家亲自上门来送结婚喜帖呢。”
瞿掌柜在徐家虽然地位也甚高,也不过是个下人,静渊不再与他多话,只淡淡一笑,由他领着自己和戚大年,走进徐厚生用以会客的厢房。
瞿掌柜道:“两位且请稍坐休息。”他并不说徐厚生何时会来,只吩咐下人捧了茶送上,略行了个礼,重又回到外头大厅。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除了下人进来加水添茶,连这瞿掌柜也不见进来。戚大年起身道:“我去看看。”
静渊摆摆手,淡然道:“没用的。”
戚大年自然也知晓徐厚生是故意这样轻慢,他一向稳重,见静渊并没有生气,便慢慢地又坐了下来。
透过窗棂,直看到后院的货棚,就像是陈列品一般,规规整整堆着三人合臂般粗细的楠木,静渊看了,想着七七忧心忡忡的样子,心道:“无论如何也要给她搞到这些木头。”
又过了一盏茶功夫,下人进来,又送上一叠桃片酥,静渊拿起一块吃了,对戚大年道:“你别跟我在这儿耗着了,咱们自个儿的生意还要打理呢。”
戚大年道:“也不是非要他这一家的,让东家女乃女乃稍停四五天,我们自己的木材也就运到了。”
“四五天,哪有这么多时间浪费。”
“东家着什么急呢,又不是补不上这损失。”
静渊道:“我要趁早带着七七和宝宝出去玩一趟,这件事可不能被耽误。”
戚大年哦了一声,恍然大悟,宽然一笑,不再多说,起身站起,微一行礼:“那东家慢坐,我回六福堂恭候。”
静渊点点头。
戚大年走到大厅柜房,见瞿掌柜在那儿若无其事地跟着一个伙计聊着天,神色慵懒,见他走出来,瞿掌柜也只轻轻一点头:“回去了?”
戚大年极为有礼貌抱拳,笑道:“瞿掌柜先忙。”
也不多说多看,快步出去,直走到离徐家运盐号距离数十步的地方,方轻轻回头,叹了口气,心道:“也不知道我这个脸皮子薄的东家,究竟能坐到什么时候。”
快到晌午,瞿掌柜终于进来,见静渊端然而坐,正闭目养神,旁边一碟桃片酥被吃了大半,瞿掌柜微微一笑。
静渊睁开眼睛,突然站了起来,瞿掌柜以为他要告辞,正要说两句客套话,却听静渊笑道:“水喝多了,借贵府茅厕一用。”
瞿掌柜一笑,叫来下人带静渊去上厕所。等静渊解了手回来,便故意掏出怀表,叹道:“哟,都快吃晌午饭了,林东家要不先回去吧,刚才没好意思说,我家老板昨天约了同兴盛的吕老板,两个老人家去天池山钓鱼了,我原本想他应该今早就回来的,看来估计得到下午了。”
静渊道:“不妨事,我在这儿等着他。”
瞿掌柜搓了搓手:“不过……铺里下人伙计们也都该吃饭了,只怕一会儿照顾不周,多有得罪。”
“没有关系,你们该做什么就做,别耽误。”
瞿掌柜连声客气,见静渊重新回到椅子上坐好,一身青色缎服,只有极简单的云纹点缀其上,举手投足如流云卷舒,矜贵中显出一分从容温雅,眼光清亮如泉,修眉斜飞,气度慑人。
瞿掌柜在盐场也曾多次碰到过静渊,几次生意交锋,连一向圆滑的徐厚生也曾被他气得捶胸顿足过,这盐店街的大东家年轻气盛,自来高傲之极,睚眦必报,商场上手段狠辣,能把生意做到几乎断了前辈后路的地步,如今这温和的样子,倒是颇让人诧异。
下人们在天井里摆了一张大桌,坐在条凳上吃饭,有伙计给瞿掌柜盛了饭菜,端到厅堂里,瞿掌柜接过,心念一动,低声道:“给厢房里那林东家也弄一份送过去。”
那伙计笑道:“这可是我们下人的饭,人家是东家老板,这怕不太合适吧。”
瞿掌柜道:“我倒要看看有多不合适。”
那伙计无奈,只得回到天井里,好歹找了两个品相还算好、没有什么缺口的陶碗,盛了一碗白饭,一碗肉末豆腐,也不用托盘,一手一个碗,就这么拿着走进厢房,对静渊道:“林东家,我们掌柜怕您饿着,若是不嫌弃,就跟我们一起吃点饭吧。”
静渊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戾气,那伙计与这眼光一碰,忍不住手颤了颤,差点端不住碗。
静渊缓缓站起,那伙计竟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拇指紧紧扣住碗边,指甲都已经没入了那肉末豆腐的汤汁里,孰料静渊走上前来,伸手接过了饭菜,淡淡一笑:“那就多谢了。”
也不待那伙计回话,回身把两碗饭菜往茶几一放,拿起筷子,埋头就吃。
吃了几口,抬头见那伙计张嘴愣在一旁,便笑道:“小兄弟,有没有菜汤?去帮我再盛一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