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这句话,便执拗地抿紧了嘴唇,四周的一切似乎隐然而没,只剩下她和他,以及那令人心碎的往事,苦如胆汁。她看不到什么希望,甚至带着恐惧与十足的戒备,她默默的看着他,像个倔强的无助的孩子。
这两年来她变了好多,表面上甚至比以前更加开朗,可静渊知道她一直藏匿着自己的心事与伤痛,对周围的人和事、对他,一直在防备和掩饰着,也许人生中的磨难过多地加诸在她的身上,她只是不断地用劳作在麻痹自己而已,可她的力量毕竟还是弱小的,如果多年前的那一幕再次重演,她该怎么办?她的孩子该怎么办?
七七轻轻颤抖起来,咬着嘴唇,极力控制着眼中的泪水,不让它掉下。
静渊猛吸了一口气,将她紧紧拥入怀中,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许久,他低下头,用自己的脸颊紧贴着她的脸颊,那脸颊,柔软芬芳恍如新生,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搂着她,像搂着一个孩子那样,搂的那么紧,那么温暖。
“别哭,”他的嘴唇抚弄着她的秀发,掠过她的耳畔,轻柔的呼吸像和风扫过冰凌,他喃喃道:“别哭……七七,我们一起好好养大他,这是老天爷还给我们的孩子,这是老天爷还给我们的……。”
他的声音也带有轻微的颤抖,也许他和她一样紧张,可他眼中却噙着一泓泪水,夜空中的沉云被风吹散,一弯明月的清辉映入他的眼中,曾经失去的一切,像投影一样在他的脑海中掠过,他终于可以重新拥有。
七七泪光莹莹地抬起脸,他眼神中的坚毅,他温和的语调,让她微微有些失神,心中有一扇紧闭的窗户悄然打开了,她从那扇窗户后面看到那为数不多的往日的美好,以及她对那些美好的哀愁的眷慕。
她该不该相信他,一丝丝的疼,是记忆力的那根刺,那么就暂时沉溺在他现在给她的这份安然中,她累了,她一直想拔掉那根刺,努力了这么多年,要么干脆就交给他,让他来消除这伤疤。
怀中的她如此的消瘦,她独自煎熬着自己,让他心痛,静渊轻吻了一下那张在微光中苍白却不失艳丽的容颜,再握住她的手,轻轻挪动,放在她的小月复上,两个人的指尖在那柔软的地方,轻轻摩挲,感受那微小的、正在慢慢孕育着的生命,悲欣交集,这是他和她的重生。
“你放心,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他轻声道。
他会怎么做,他要做什么?她无力去想,轻轻咬唇,在他的怀中闭上了眼睛。
静渊的下颚埋在她的发中,板楼下涌动着稀疏的火光,坝子上的热闹渐渐平息,他把目光转向那漆黑的夜色,风动,云涌,俊秀的双眸闪过一丝冷魅的光,精芒夺目。
她还给他一个他希冀已久的世界,为此,哪怕辜负所有的人,他也绝不会再辜负她。
七七渐渐收拢了自己的心神,伸手揉了揉湿润的眼睛,微微离开静渊的怀抱,小声道:“我们下去吧,上来这么久,伙计们还等着我们呢。”
整修水车是盐井的大事,所有的材料在使用之前,还要请道士做法唱经,一大堆程序要走。
静渊也不敢马虎,忙站了起来,准备收拾地上狼藉的食盒,七七轻轻摆手,探出头,朝下面喊了一声:“小武”
小武循声过来,走到楼梯下,七七吩咐:“我们刚吃完饭,一会儿上来收拾下。”
小武答应了,七七回过头,见静渊嘴角似笑非笑,不禁脸上一红,别过了头去。
静渊眼中的笑溢了出来,轻声道:“你这是掩耳盗铃,越这么说,别人越会想到别的地方。”
七七的脸红得透了,连耳朵都烧红了,不再回应他,扶着楼梯,一步步下去,直踏到平地上,方转过头来,静渊也正慢慢下来,她把手伸向他,轻声说:“慢慢的,小心。”
静渊用力握着她的手,心弦颤动,四目交汇,两颗心在这一瞬是相通的,七七唇角绽开嫣然微笑:“一会儿要做什么,小女子初来盐场,好多规矩都不懂,林东家可要好好指点一二。”
静渊一笑,见小武和古掌柜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一坛高粱酒,井灶供神的条案被抬了出来,上面放着一匹红布。
静渊道:“如今你才是这隆昌灶的东家,我当你的贤内助,你且去给井神敬酒,我来给你打下手。”
两个人缓缓走到堆好的木材旁,一个伙计端来一盆清水,七七洗了手,在香烛的香烟上过了过,端起一碗高粱酒,恭恭敬敬洒在大地之上。
她回过头看他,问询的眼光如此温柔:“林东家,我这么做没错?”
“你做得没错,东家女乃女乃。”静渊微笑。
古掌柜递过点燃的三炷香,交在七七的手上,小武碰来垫子,七七跪下,默默向井神祷告。
祈祷井神,保佑国泰民安,百姓温饱乐业。
祈祷井神,保佑风调雨顺,佃农勤耕有丰。
祈祷井神,保佑盐泉上涌,井灶烟火不熄。
她虔诚地低颂祝词,如此恭敬,加上容颜端丽秀雅,香烟袅袅中,她绰约的姿容盛开在静夜之中,万千风华,美如优昙,周围的伙计们一时寂然无声,只觉得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发出一丝杂乱的声音,都是亵渎。
远山的轮廓隐在清夜里,有鹃声轻啼,婉转清扬,像歌唱着彩霞满天,黎明破晓,春花盛开,枝头新绿,像歌唱着时间一切美好的梦境与现实。
这悠扬的歌声,和着七七轻柔的颂祷,时隐时现,像波澜轻轻荡漾。
惟听风过处,始知春已及。
静渊心潮起伏,眼眶渐渐湿润,看着妻子婀娜的背影,只觉得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奇迹般到来,在这个明媚温柔的春天。
祷毕,七七缓缓起身,静渊已经从古掌柜手中接过那匹红布,牵开一角递予她手中。
他目光中是鼓励、温存,一瞬让她想起他和她成亲的时候。
宛转低头,牵着红布,他和她一同上前,将红布绕在一捆单独放置在木堆前的楠木上,紧紧缠绕着,打结的时候,七七怕自己力气太小,结打得不紧实,便将红布挽了挽,使劲一系,抬头对静渊道:“你再打一遍。”
静渊接过,用力将布条一拧,却是打了一个死结,额头都冒了汗,他的眼睛却凝视着她,神情凝睇,决绝缠绵,他轻声说道:“七七,我们就这样系在一起,再也不要分开。”
掷地有声,是他最虔诚的誓言。
……
天将破晓,踩着晨露,伴着鸡鸣,静渊早早从晗园回到盐店街。
对于他来说,这是新的一天,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尤其是最重要的那一件。他一向是有条理的,计划周密,因此做事情从来不慌乱,即便是现在。
先去六福堂,连戚大年都才刚刚起床,一个伙计把大门打开,大堂里,戚大年正端着一碗热粥喝着,见静渊精神饱满的走进来,把粥碗一放,哟了一声:“东家今儿怎么来这么早?”
静渊只略点点头,直接走进账房,戚大年跟着进去,静渊在书桌旁坐下:“把我在重滩的总账目拿过来。”
戚大年一头雾水,却不敢违拗,忙取出钥匙,打开装着账目的大柜子,取出那本账目,放到静渊身前。
静渊翻开,只粗略看了看,沉吟片刻。
却把话题引向别处,问道:“郭剑霜说要新增炭花灶两百口,你觉得我们该投下多少口为好?”
戚大年想了想,答道:“从发布的公告上看,建设费是由政府贷款,还会发给盐锅这些器材,我们若投下标来,除本身灶里生产应得的炭花份额,另有铁厂卖给政府盐锅的盈利,怎么说也是件大大利好的事情,按这么算,也有铁厂的孟家估计会投个至少五十口,我们自然也不会输给他们。”
静渊点头:“那我们就也投五十口,另外你划一笔钱匀出来,给香雪堂那边,不论七七她要还是不要,我再送个十口给她,让她做好这笔生意。”
戚大年不说话,只是在心里算着将要投出的开支,静渊抬眼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这笔账你还算来干嘛?亏了是自家的,赚了也是自家的,我要给七七多一点保障,也是让自己多一份放心。”
戚大年哦了一声,眼睛却看向静渊手中那本重滩运盐号的账目,满月复狐疑,不知道静渊究竟看它来做什么。
静渊低下头,从笔筒里拿了一只笔,碾了墨,轻声道:“我们清河的官盐,十成中有九成的数量,是由重滩进入沱江运至泸州,再入长江转运至湘、鄂、黔等省口岸,我花了那么大心力,联合欧阳松把重滩的口岸给夺了,惹得清河几乎所有的运商都把我看做是对头,虽说造就了不少仇家,可这几年,这口岸却没少给我挣钱。你看光下面这雁滩分口,两年内就给我挣了四十万。”
戚大年心里不由得有些惶恐,强笑道:“那是因为雁滩在重滩和沱江交汇的关狭之地,威远那边屯煤的商人,若要尽快将煤炭运到清河,必须经过这里,绕也绕不开,以前蜀通、运湘两家盐号都想夺了这里,只是因为雁滩是重滩下面最难修整的一个险滩,都舍不得花钱,东家能守住这里,吃了多少苦,花了多少钱,还死了几个工人,如今挣的这些钱,也仅仅只是刚刚赚回本而已。”
静渊抬头一笑:“那你说,这雁滩以后还能挣钱不?”
戚大年心里更是虚了,嗫嚅道:“自然……自然能挣钱,战事若起,煤炭必为紧俏之物,就靠这个,一年的利好也不会少。”
静渊点点头:“既然它已经为我们赚回本,也是时候放给别人了。”
戚大年大惊,愕然看着静渊。
静渊却不看他,却是那早已蘸了墨的毛笔,在账目上轻划一笔:“欧阳家当年出了一半的力,如今我连本带利还给他们,再也不欠他们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