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轻轻挪动了一子,迟疑了一下,静渊小心抬起她雪白的下颚,她一双明眸如浸湿的黑水晶,乌沉沉的,似愁似喜,他在其中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一丝他不明了的怅惘,七七被他看得有些窘迫,便微微低下头,胸月复中有些寒痒,忍不住咳了两下。
静渊忙放开她,起身倒了一杯热水,七七接过喝了,抚了抚胸口,微笑道:“一变天就会犯咳嗽,我看今天晚上可能会下雨呢。”
将杯子放到桌上,静渊按住她的手,眉间似笑非笑:“你怎么没有反应?”
“嗯……”她漫不经心应了一声。
他把脸凑到她眼前,逼视她,嘴角依旧是笑意:“我刚才情深意长跟你说了一番话,你没有反应?”
“哪番话?”她微翘的嘴角边绽放一朵梨涡,目光里透出一丝调皮。
他又凑近了一点,嘴唇差一点点就会碰到她的嘴角,低醇的声音宛如从胸腔中共鸣而出:“我说,我知道你帮杜家料理生意,你收购段孚之的盐灶,有很大一部分是为了让西场欠我们东场的人情,又或者说,是帮我还了之前与他们不睦的旧债。我说,你之所以把隆昌灶那些该死的管事都留着,也只是为了给我们东场图一个仁义宽厚的好声名。我说,我知道你一片真心对我,这片心,是天底下最……”
她在他嘴上轻轻一吻,无奈地浅浅笑道:“你哪里说了这么多。”
他却双臂一紧,低头在她唇上辗转了许久,过后方说:“好吧,算我多说了些……。我只想要让你安安心心把孩子生下来,从此以后再没有什么烦心事。我知道一直以来我为你做的事情都不多,可七七,我希望你看到我在尽力,一点点地在努力。”
起了一阵微风,带来金银花的香味,暮春,初夏,园中那片鸭拓草,是蓝幽幽的海洋。七七心中有一条裂缝,原本被时光弥合,却又被他这番话被隐隐的撑开,原本应该开心的,可那颗心总像一条鱼,头尾俱想要挣月兑水面,跳月兑着使劲摆动,却总是挣扎不起。
静渊觉得她的沉默颇为异样,其实她也这么觉得,所以伸出手环在他的腰间,把脸庞靠在他胸前。
他听到她似乎抱怨般咕哝了一句,忙低头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七七叹了口气,微微撅起了嘴:“那曹管事也忒贪心了些,我虽为顾着段伯伯的情面把他留着,若是他肆意捣乱,我也必不姑息的。你倒好,贴了个庄子进去。”
静渊将她搂得紧紧的:“你的胃口怎么样,总不见你吃东西,早上出门我叮嘱黄嬢给你做的天麻炖鸡,你也只吃了一点点,这样可不行。”
“以前在璧山的时候我也吃天麻的,刘大哥每次去采药都会多给我留一些,每次过年的时候去他们家,桂花姐总拿天麻炖猪肚汤给我吃,宝宝也吃了不少呢。我刚喝了好些汤,把肚子就喝饱了。晚上等宝宝回来让她多帮我吃点肉。”
见静渊嘴角噙着笑,便问:“你笑什么?”
静渊道:“你那个桂花姐,就是要借垫布给别人那个?”
七七扑哧一笑:“偏生你就记得这些。”摩挲着静渊的手,悠悠道:“唉,最近我好了许多了,杨姐姐给我开的药方子还是管用的,只是有诸多忌口,辣的不能吃,咸的也不能吃。等我把孩子生下来,一定好好吃一顿火锅,最辣的那一种,我要在里面放好多好多的山魔芋,又烫又辣,我还要把豆花放进去煮,嗯,想起来好生畅快。”
七七说着,眼睛看向波光粼粼的湖面,不由得悠然神往,仿佛眼前出现一个大火锅,冒着香气扑鼻的红汤。
静渊吻了吻她的额头,笑道:“你爱吃的东西和别人就是不一样,好吧,等你把我的孩子生下来,我陪着你一起吃火锅烫魔芋,天天吃,直到吃腻了为止。”
她倚在他怀中,低低一笑。
画舫里有休息室,静渊陪着七七睡了一会儿午觉,起身时她侧卧着看他穿衣服,手扶着腮,忽而问道:“锦蓉她哥哥的事情如今怎么样了,人放出来了吗?”。
静渊挺直的背脊僵了僵,扣着衣襟的手停住不动,道:“欧阳家花了些钱把事情摆平了,不过这一次欧阳松做的确实有些过了,真凭实据在那里摆着,盐务局会派人盯着他好一段时间,他也不会再胡乱做事了。”
七七哦了一声,点头道:“他们家倒很有些家底,到现在还能拿得出钱来。”
静渊不声不响系着扣子,听得一怔,转头看她,七七已经重新平躺着,把眼睛闭上。
床榻的一角矮了矮,七七睁开眼睛,见静渊坐在旁边,便道:“怎么还不走?”
静渊沉吟道:“那天你爹说和天海井合开盐井的事情,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应该答应下来。”
七七神色平静,伸手给他展了展褶皱的衣角,那上面是她精心绣下的云纹,“清河能出瓦斯火的盐井已经不多了,那块地火腔源胜,我看必然能出好井,这两日我也想了想,除开别的不说,只从挣钱上来讲,你并不会亏。”
静渊沉默了一会儿,淡淡一笑:“也是,纯从生意上讲,确实是一个好买卖。你既然赞成,我便应了。”
回到六福堂,戚大年坐在大堂里愁眉苦脸的样子,楞楞地看着手里摊着的几页纸,听见静渊的脚步声,抬起头,忙站起来:“东家……你看这……。”
静渊接过他手里的纸页,看了看,俊眉微蹙,语声却颇为漠然:“你急什么,不还有一年的时间嘛。一年后究竟是什么情形谁又能预料得到。我们现在被搅乱了心神,一点好处也没有。”
这几页纸,是盐店街上几家盐号的租约,一年后,他们都不打算与静渊续租盐店街的房子了。
戚大年喃喃道:“孟老板的平安寨,大有第二个盐店街的势头啊。”
“我如今挣的钱并不是光靠那些房租,若是图这个大东家的虚名,也未免太把我自己低看了。我是开盐号的,并不是个放租的,如今我岳父又能威胁到我什么呢?即便整个盐店街就只剩下我的六福堂,清河盐场,天海井占的分量有多少,人人也都看在眼里,谁又敢小觑我们?戚掌柜,你说这些话,真不像你往日的风格。”静渊冷冷地道。
“东家,盐店街不光是个虚名,它可是老太爷为林家赢来的尊荣。”戚大年语声中有丝沉痛的焦急。
静渊缓缓坐到椅子上,抬头看了看高悬的匾额,盐池天海。
盐池天海,这四个字,每一个字都重似万钧。
他看了好久,轻声道:“我自然知道。可是……真若是打起仗来,盐店街从地势上来讲,自然是输了一筹。人们要拣安全的地方走,也无可厚非。即便是我们自己,也得想想后路在哪里。”
“东家……你是指……”
“我还在琢磨岳父为什么会想着跟我一起开井,”静渊道,“如今看来,他或许也是想补偿我些许。其实并没有必要。是的,打起仗来,平安寨是块避乱的宝地,但太平的日子一到,哪里都比不上我们盐店街。戚掌柜……,”静渊看着戚大年,目光沉沉,“你说是太平的日子多呢,还是动乱的日子多?”
“这可说不准。”戚大年想了想,“有时候交替着来,指不定那个年月多一些。我自然是希望太平的日子多一些。”
静渊道:“那你再算一算,我岳父在这世间的日子多呢,还是我的日子多?”
“东家……。”戚大年看着静渊。
“算明白了这笔账,我还有什么好急的?以前但凡他有什么动静,我第一个想的就是如何与他作对,可其实我就顺一顺他的意,又能怎样呢?”静渊道,眼神幽幽:“如今我只希望这一年太太平平过去,我岳父要怎么对付我,我都用不着跟他计较。他若真想要跟我一起挣钱,我便跟他一起好好做生意便罢了。至于所谓的平安寨……只怕真到打仗那一天,连我们六福堂,也得跟着搬过去。瞧我岳父如今这光景,倒似也在那边帮我留着一席之地呢。”
半晌,戚大年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静渊淡淡一笑,将手中的租约折了起来,轻轻掷到身旁的桌上。
……
光束从雕花木窗透进了佛堂里阴暗的尘灰,照在大势至菩萨威严的宝相之上,
阴影与光线交错,寂灭,皈依,神秘的梵唱,织成了一团诡异的网,一只黑色的蜘蛛,悄无声息地悬在屋梁,静静冷睨着跪在蒲团上正低声诵经的老妇人。
吱呀一声,佛堂的门被人轻轻推开一线,锦蓉悄声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跪在林夫人身后,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多谢母亲,救了……救了我哥哥。”
林夫人睁开眼睛,一双利眼隐透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