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一字一句都是锋利的,但她的语声中却带着浓浓的脆弱,善存凝视着女儿憔悴的脸庞,目光间杂着爱怜和悔意。往事如烟,前路何方?毕竟是自己的骨肉,看着女儿的痛苦,仿佛看到一盘落子无力的残局,一瞬心乱如麻。
父女俩沉默对视了一会儿,七七轻轻走到善存身前,缓缓蹲子,她脸上犹带泪痕,却用手绢给父亲小心擦着衣服上的茶水,动作那么轻柔,那么细致。
“爹爹……对不起,”七七轻声道,“我只是……只是太累了。”
善存伸手盖上女儿的手背:“你刚才说,你肚子的孩子会让你丢掉性命,这是怎么回事?”
“我病了,爹爹,医生说我心脏有问题,现在怀孕可能会有生命危险。”她轻声道,看着父亲,泪光莹莹,“可我要生下孩子,我不想……不想再像上次那样失去孩子。所以我很怕,爹爹,我好怕,我真的好怕。”
她垂下头,眼眶尽湿。
还想说下去,却被父亲用力拥在了怀里,她似乎觉察到父亲也在轻轻颤抖,她终于还是知道他依旧是她眼中的那个父亲,那个疼爱她、怕她生病、怕她难过的好父亲。
眼泪顺颊而下,是心酸,委屈,挣扎,百感交集。
往事如潮,又似一场梦……
爹爹,风筝掉了,去给七七拣风筝
爹爹,帮我救救小花猫,它在树枝上下不来了,爹爹怎么办呀
爹爹,七七疼,七七摔了跤,疼死了爹爹给我揉
我不要去外婆家住,我要跟爹爹在一起
七七听话,七七永远都听爹爹的话。
爹爹……七七出嫁了,以后不能在爹爹身边孝顺您了……
出嫁,自己的命运,原来真的就是在那一天变得截然二分,和一切想象、一切预料都不同。
仿佛和父亲之间并没有横亘出这十年辛酸的时光,仿佛自己依旧是天真可爱不谙世事的孩童,仿佛这只是一次漫长分别后的重逢。
七七哽咽难言,身子颤抖着,耳边听着父亲苍老低沉的声音响起:“七七……我可怜的孩子。”
他说到这里,自己未曾觉察,声音已经变得沙哑。
她忍不住低声呜咽,却极力压抑着泪水,紧紧抓住善存的衣襟,像个无助的孩子。许久,她揉揉眼睛,见自己早已哭湿了善存一大片衣角,忙又用手绢去擦,善存挡住她,柔声道:“别管了。”
看着她的眼睛,他沉吟片刻,道:“七七,有些事情爹爹不告诉你,是因为时机未到,也因为我对我自己的一个承诺。其实你即便知道了你想要知道的,结果也许都是一样。你要去找王和坤也好,李和坤也好,爹爹不在乎,爹爹在乎的是你的身体能不能吃得消。七七,放心,不会像以前那样,爹爹会保住你想要的,也会保住你。放心,我的七七。”
七七仰面,看着父亲慈爱的脸,那双矍铄的眼睛,变得这么苍老。
她点点头,像小时候那样,含着泪微笑道:“七七相信爹爹。”
善存伸出手指,轻轻给她抹去眼角的一滴泪珠。
临走时,善存问了一句:“欧阳松囤货被查办的事情,是不是和你有关?”
七七将手绢方方正正叠起来,只道:“若是和我有关,爹爹怎么看?”
“若是你做的,我只能说,你做错了。”
七七看着善存。
善存轻声道:“要做就做的彻底,不该再让人把他弄出来,七七,有些时候还是得狠点心。”他轻轻叹了口气,“也罢,当我没有说罢……。”
七七低声道:“爹爹,你和静渊这一次开井,七七希望一切顺利。”
善存一笑,点点头道:“不要想太多,天海井有最好的技师和匠人,我也希望对我有所帮助,两方得利,这一次仅仅是一笔生意。”
“嗯,那就好。我走了。”七七起身,“爹爹,请保重身体,毕竟……罗伯伯不在您的身边了。”
垂下眼眸,给父亲轻轻一礼,转身缓缓离去。
小桐跑上前,扶着七七手臂,担心地看着她:“大*女乃,你没事吧,刚才……。”
“我没事,”七七打断她,吐出一口气,看了看苍蓝的天,被日光照得微微眯起了眼,“找个地方歇一歇,等我脸上的痕迹消了再回去吧。”
“哦”小桐连忙应道,“那……大*女乃,我们去哪里好?”
“去哪里?”七七轻声重复了一句,“我也不知道,走到哪里算哪里吧。”
上车行了没多远,小蛮腰一个刹车,忽然把车停住。
“怎么了?”小桐问。
小蛮腰摇下窗户,往后面看了看,道:“大*女乃,后面……那个杨什么老板,好像在追我们呢”
七七回头,果见杨霈林骑着一辆自行车,颠颠簸簸跟在后面,可惜路面不平,他一会儿骑,一会儿却只能下车,快步推着车走,还真是像在追赶他们一般。
七七他们等了一会儿,杨霈林好歹终于赶上,气喘吁吁,满头是汗。
“杨先生,”七七看了他一眼,不待他开言,便道:“你是想跟我们说,路上太难走,你要我们带你一程,是不是?”
杨霈林脸上掠过一丝惊奇,却忍不住笑了笑,并不赘言,道:“麻烦林太太了。”
七七淡淡一笑,对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小桐道:“你坐到我旁边来,让杨先生做你那儿。”又吩咐小蛮腰帮杨霈林把自行车放在后备箱。
小蛮腰道:“盖子盖不上,会不会把车颠坏啊。”
杨霈林一擦汗,笑道:“没事,坏了也好修”
小蛮腰无奈,只得下车帮他搬自行车,手刚一动,那车的轮子忽然滚了下来,一溜滚得好远。
小桐一见,先捂着嘴笑了起来:“瞧,已经坏了”小蛮腰亦忍不住笑。
七七瞪了他们一眼,见杨霈林跑过去把轮子捡起来,放进后备箱,若无其事的样子,却也觉得有些滑稽,微笑道:“清河的路不是每条都好走的,杨先生这样是自讨苦吃呢。”
杨霈林道:“哪里的路都不好走,也不光清河这一个地方。自己走得高兴就好。”说着上了车来。
七七被他说得微微一怔,一时无言以对,淡淡一笑。
“我们把杨先生送到哪里?”七七问。
“你们去哪里?”杨霈林回头,七七下意识把脸微微一侧,不让他看到脸上的指印。
杨霈林紧接着又问:“你们可吃过饭没有?”
七七一愣,道:“未曾。”
杨霈林道:“我初来乍到,好些东西都吃不惯,要不林太太帮我挑个饭庄,把我放在那里即可。”
这时午饭点也差不多到了,七七尚没开口,小桐嘴快,已经开口道:“大*女乃,你反正也要吃饭休息,要不我们都去艾蒿镇吃豆花吧。”
艾蒿镇那家著名的卖豆花的小店,是盐店街更夫郑老六的妻子开的,七七第一次去吃,还是怀德带着她和三妹一同去的,那时还没有出嫁呢。好久都没有再去过了,正好艾蒿镇临近清河市郊,七七心情本有些沮丧,听小桐一说,隐约看到杨霈林眼光里也甚有兴趣的样子,便点点头,便说:“杨先生能吃辣的吗?他那家豆花店的蘸水很辣呢。”
杨霈林道:“没事,不加辣椒不就行了,我爱吃豆花,爱吃极了。你们说的豆花不就是我们武汉吃的豆腐脑吗?我不用加辣椒就可以吃很多。”
他说着似乎兴奋起来,七七平时见他甚是沉稳,此刻这个样子,怕是真的好长时间没有吃到合意的食物了,莞尔一笑。
豆花店甚小,做的是伙夫和盐工们的生意,很少来这么些富贵人家的客人。伙计又惊又喜迎了上来,二十来岁,是个瘸子,人却是干干净净的样子,一面说:“哎呀,请进,先生太太请进”
一面却有吃客不时打岔:“丁巴儿,来点盐。”“丁巴儿,再切些生辣椒”
小蛮腰吭的一声笑了出来,小桐也是咯咯直笑,七七极力忍住,却还是露出笑意。
杨霈林轻声道:“这伙计名字挺有意思。”
小桐悄声道:“丁巴儿,用我们清河话就是拳头的意思。”
伙计不光瘸,还是个秃头,杨霈林看着他光光的头,想着他这奇怪的名字,嘴一斜,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毕竟接触的客人大多是粗人,这丁巴儿逢每句话里,竟总颇让人咂舌的词:“屁哟”
比如有人道:“丁巴儿,我要点醋放进蘸水里。”
丁巴儿立马回应:“蘸豆花放醋?屁哟”
“十文钱加个咸鸭蛋”
“屁哟,想得美”
几句来回之后,七七忍不住蹙眉,轻声道:“杨先生,对不住了,先前只知道这个地方豆花好吃,却……却是这生光景,要不……我们换个地方?”
杨霈林用茶水洗着杯子,摇头道:“我骑了一上午车,太累了。不走了。”
把洗干净的茶杯轻轻推到七七面前,又拿起一个接着洗。
小桐见了,忙从他手里抢过杯子:“我来给大家洗吧。”
正说着话,丁巴儿一手一大碗豆花捧了上来,热腾腾、香喷喷地放在桌上,笑道:“先生,太太,慢用哈我们主人家刚刚做好的。”
一会儿又端来四小碟豆瓣蘸水,上面撒着葱花、花椒末、生辣椒,浸着香油。
七七道:“我不要辣椒,这个先生也不要辣椒。”
“屁……”丁巴儿脸一红,总算只吐出一个音节,把那词吞了下去,嗫嚅道:“这……不要辣椒不好吃的嘛。”
“我们只要豆瓣酱和香油就行了。”七七道。
杨霈林又加了一句:“再给我拿点白糖过来”
这次却是七七愕然,悄声道:“杨先生要白糖做什么?”
杨霈林比她更加愕然,瞪大了眼睛:“吃豆花难道不放白糖吗?”。
丁巴儿实在忍不住了,站在一旁,月兑口而出:“屁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