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爹爹
恍惚中他听到文斓的声音,见到儿子正拉着自己衣角,然后双手伸出,叫道:“抱我也抱我”满脸笑容。
静渊回过神来,无意识地把宝宝轻轻推开,宝宝微微一惊,静渊已将她放下,把手伸向儿子,却没有抱他,只是在他头上轻轻一拍:“你是男孩子,哪能跟小姑娘一样?”语气中充满爱怜。
宝宝悄无声息地退了两步,脸上虽然依然带着微笑,眼中却有一丝黯然。静渊猛然意识到自己或许无意中伤害了这个小女孩,不由得大感歉意,想说什么安慰她,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宝宝悄悄将步子挪到屋门的方向,文斓叫道:“小姐姐,你要去哪里?”
宝宝轻声道:“我去找刘姐姐,我……我该走了。”瞧了一眼静渊,脸上的笑容渐渐黯淡下来,低下头默默走出门去。文斓待要追出,静渊迅速将他拉住,轻声说道:“文斓,让小姐姐走吧。”
他知道自己无法改变这个小女孩的命运,既然如此,就让她的生活里少一些波澜,少一些刺激也好。
“去睡午觉。”他对儿子说,眼睛却朝门外看去,只见宝宝小小的身影孤零零地在寻找着刘丫头,外头湿湿的,地面的雨水混入山涧溪流,满山都响起了轰然的水声,宝宝的裤腿本来已经放下,她朝天上的雨雾看了看,然后低子,弯下腰,默默把裤腿重又卷到膝盖上,一双小手慢慢卷着裤腿,卷完左边再卷右边,静渊看在眼里,如一根小刺扎向眼中,突然间就有了泪意。
他想叫住她,可是他又能做什么呢?
刘丫头从一旁的一个屋子里出来,手里不知道从哪儿找来几张油纸,招呼宝宝:“雨小了些,咱们快走吧”
宝宝点点头迎上去,小手用力举起背篓,刘丫头蹲伸手把背篓背上,宝宝帮她扶好,两人手里拿油纸挡在头顶遮雨,走进了细密的雨雾中,宝宝快步走着,没有回头。
文斓悄悄走到静渊身旁,靠在他身上,轻声说:“爹爹,我们把小姐姐带回家吧。”
他模模儿子的头发,柔声道:“说什么傻话呢。”
话虽这么说,眼睛却不由得湿了,自己何时变得如此软弱,不由得悚然而惊。
约莫半个多时辰后,雨过天青,空气澄净清新,四山环抱,绿叶青枝,山色如映在画中,点点阳光照耀,秀丽之极。又过了一会儿,铜铃声声由远至近,小武赶着骡车来了,车子上却坐着一个老者,正是卓策明。
傅春生快步上前将他扶下来,静渊也跟着过去,朝卓策明一揖到底,道:“卓老师,您老怎么来了?”心里清楚,卓策明此行必有缘由。
卓策明身材矮小清瘦,是典型的川人样子,面容上的精明被伤心往事抹掉,只余些微的痕迹,一双沧桑的眼睛朝静渊打量了一番,慢腾腾走到屋檐下,随意找了一根条凳坐下,拿出叶子烟来,傅春生忙抢着上去给他点着,他吸了口烟,对静渊道:“你要问我什么,现在便跟我说吧。”
“师傅”傅春生听他语气不善,忙想找话相劝,静渊朝他摆摆手,走到卓策明身旁和他并肩坐下。
“卓老师,实不相瞒,我要在清河开一个钢铁工厂,想请您去做首席技师,帮忙改进汲卤推卤的机车。”静渊也不再绕弯子了,开门见山。
“我是老朽之人,没有读过洋书,外头比我有本事的人多了去了,你没必要费这么大功夫跑到这个荒山野岭中来找我。”卓策明眼睛看着远方,淡淡的道,“你来找我,是为了省钱吗?”。
“嗯,有人跟我推荐过一些外国的技师,他们要的酬劳确实很高。”静渊点头道,傅春生大惊,朝静渊连连摆手,示意他注意措辞。
静渊似没有看到,继续道:“我也曾动过心,想着给他们的工钱再高,比起开了铁厂得到的利益,却是如九牛一毛耳。在清河,已经有盐商开了铁厂,他们制造出的推卤机垄断了整个清河的盐场,盐商们花了巨大的价钱购买他们生产的机器,有一些零散的商人,买不起机车,产盐的数量明显拼不过那些在盐场装备新式推卤机的盐商,好大一批盐号都垮了,而那些买得起机车的盐商又如何呢?那些都是蒸汽机,耗费太大,维护、维修的资金也高,买了来固然能提高产量,可是随即也给自己背上了一个巨大的包袱。我开铁厂,虽然也想挣钱获利,但是我也有一个心愿,希望全清河的盐商,都能用合适的价钱买到新式机车。卓老师,我知道按您的岁数与识见,在金钱上,我便搬来金山银山给你,你也未必看得上。所以,若请了你,在报酬上,您自然能为我省下一大笔钱来。”
卓策明听到这里,轻轻笑了笑。
静渊又道:“卓老师,您家学渊源,您的祖父颜师傅是清河盐场技工的宗师,被清河人供奉为神仙一般,而您对清河盐井、盐场的了解,并不亚于颜师傅。我知道名利对于您来说如水流沙上,您是一个意存高远之人,当年既然不愿意背负祖上的盛名,易姓而居,说明您心中有大志向、大抱负,您已经失去儿子了,卓策明的绝技,难道就让它这么断绝在荒山野岭之中吗?”。
卓策明眼中精芒闪闪,却是沉默不语。
静渊轻叹一声,目光诚挚,专注地凝视着卓策明:“卓老师,不论您相信与否,我明白失去至爱至亲的感受……”说到这里,他想起了父亲,想起了七七,神色间颇有些凄楚,旋即强自正色道,“人活在这世上,不能白活一场,古人说得好:‘君子耻有其容而无其辞,耻有其辞而无其行。’您有逸群之才,若能施益于众人之上,或许也能让您的儿子九泉含笑,而您,也无甚遗憾。”
他看着卓策明的眼睛:“所谓不平则鸣,您心中有不平、有未偿的心愿与志向,才能今天主动来找我,对不对?”
说了这么一会儿,卓策明一根烟抽完,所有人都不说话了,静默中只听见山中鸟语与水声潺潺。
卓策明出了一会儿神,叹了口气,道:“年轻人,你很会说话啊。”静渊一笑。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假如您不愿意跟我走,那我叫什么名字也就并不重要了。”静渊道。
“好,好”卓策明点点头,慢慢起身,小武在一旁远远坐着,见他起身,也跟着起来。
“我们回去吧”卓策明朝小武做了个手势。
“师傅”傅春生走向前去,试图挽留。
静渊亦起身,却是微微一躬身,向卓策明行了一礼。
“你赚的钱用来干什么?”卓策明走了几步,回过头来问静渊。
“七情六欲,养活老母妻子,有闲时再做点善事,图点虚名。”静渊答道。
“你除了要做机车,还想做什么?”卓策明又问。
静渊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想,你并不是刚刚开盐号的新手吧?若有家底,可以想一想走盐碱厂的路子。”卓策明似笑非笑。
静渊心中大喜,只不露声色,眼中闪着光芒,再次朝卓策明深深一揖。
卓策明回过身去,小武将他扶上车,他晃晃悠悠朝傅林二人摆一摆手,慢慢远去。
傅春生看着静渊,又惊又喜:“东家,这是为何?怎么师傅这么容易就愿意跟我们出来了?”
静渊看着卓策明的背影,眼中灼然有光,随即长叹一声:“老傅啊如果我猜得没有错,咱们的卓老师时日不多了我们抓紧时间,让他心无遗憾了其一生吧”
傅春生大惊,随即恍然,眼中掉下泪来。
翌日,静渊与傅春生亲自到山下将卓策明接到山上,卓策明行李简单,走时连茅屋的门也没有锁,林傅二人心知卓策明已清楚自己不可能再回到这个山里,又是感慨、又是凄然。傅春生先将卓策明开车带出青山岭,到璧山县城重新给犍为的天海井分号发去电报叫车来接静渊父子。等待汽车的时间,静渊便带着文斓到山里逛了逛,想着之前买的米面食材及生活用品,如今也都没有什么用了。便叫人带信给小武,让他赶着车上山来一趟,把那些东西都送予了他。
文斓却央求父亲,说走之前想去跟宝宝辞行,静渊有些犹豫,不知为何,他的内心深处,竟有些害怕见到那个小姑娘,然而害怕之余,期盼的念头却更多,便坐着小武的车子跟着下山去。
离宝宝家尚远,就听见传来的八音盒的音乐,不知名的西洋曲子在山道间婉转飘扬,空灵而温馨。下了骡车,静渊牵着文斓的手,推开了用竹子做的小栅栏,宝宝坐在院子里的一根小凳子上,头发披散着,湿湿地搭在肩头像刚洗过澡,怀里抱着八音盒,眼睛楞楞地看着身旁的兔笼子,里面四只灰兔正吃着刚放进去的兔草,嘴巴一动一动的甚是可爱,见来了人,站立起来,把爪子扒在笼子上张望。
直到文斓走到她身旁,宝宝才发觉,回过神转过头来,脸上勉强露出笑:“小dd,你怎么来了?”
文斓说:“我们要回家了,我让爹爹带我来看你,跟你说再见。”
她登时露出不舍的神色,悄悄抬起眼看了眼静渊,却发现他也在看她。
“你妈妈呢?”静渊问。
“她去王婆婆家织布了。”她把八音盒关上,指了指南边山下。
静渊见她眼睛微微肿起,便问:“你怎么哭了?”
宝宝把头缓缓低下,不说话了。
小武搬了些米面到院子里,在一旁笑道:“你适才那么淘气,什么都不管的,现在怎么害臊起来?”
宝宝眼圈一红,撅起了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