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前,赵宅坝子外头的小堰塘上飞来一只野鸭,它栖息在堰塘的水中,似乎打算就在这里过冬了。可是它完全没有料到,气温会突然间骤降,先是一场浓霜,紧接着就断断续续下起了小雪,一天晚上,堰塘的水结成了冰,野鸭的脚被冻在里面,等第二天人们发现它的时候,它已经变成了一个洁白的雕塑。人们用铁钩子想把它勾过来,它已经被冻硬了,喀擦一声脆响,一边的翅膀硬生生被铁钩刮落,连血都不曾溅出。
在剧烈的阵痛中,七七想到这只被如此柔软、如此冰冷的雪绞杀的离群的野鸭,她突然间嘶喊出声。
这高昂、激烈、绝望的声响,惊动了山中栖息的飞鸟,它们抖动着翅膀簌簌飞起,树枝上的雪如瀑布般顺着山间的斜坡滚落下来。
宝宝,宝宝
她在心里叫着孩子的名字,不论生下来是男是女,都是她的宝贝,她不是一只离群的野鸭,她有孩子,她还有一个生命,她要活下去,她要和她的孩子活下去
她竟然笑了,就像自己是一朵挣月兑命运的折磨的花朵,终于可以无拘无束地绽放。
孟小姐,孟小姐
她知道赵四爷在呼唤自己,真是个好人我该怎么报答你?假如我死了,我就无法再报答你了,她努力给了他一个充满歉意的微笑,勉力挤了句话:“先生……谢谢你……的盆子……。”
她的目光已经开始涣散,他听着,知道她已经神志不清,心中升起强烈的恐惧,用粗糙的手握住她娇女敕的苍白脸庞,把她紧紧抱在怀里,试图让她暖和一点。
她看到了玉澜堂明亮的灯光,静渊温柔地站在前方,身后是父亲、母亲、秉忠、阿飞、三妹、黄嬢……,他们向她伸出手:“七七,你这个任性的小傻瓜快回家”
她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似乎奔跑起来,回到了盐店街,在那个朦朦细雨中的温暖的春晨。
七小姐来了她听到过路的伙计们笑盈盈跟她打招呼,那打更的郑老六,坐在一家盐铺外头喝茶呢,蹭地站起身来,憨笑着挠挠头。
……
灵魂正轻飘飘地离自己而去,要奔去那个充满诱惑与爱恨、温暖的街巷,她几乎就要让它飞去那里,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可在最后的一刻,她的也终于轻松,她听到赵四爷欢声叫道:“孩子孩子出来了”
他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匕首,捅过多少人心窝子的凶器割掉了脐带,将那个湿润的、粘着鲜血的光身婴孩送到她眼前。
“是个小姑娘”他带着泪与笑对她说。
她的牙齿还打着战,一转头,看到这个像剥了壳的花生米一样皱皱的、红红的女圭女圭,一滴热泪滴到了婴儿的眉心。
宝宝……她用颤抖的手解开自己胸前的衣襟,将孩子裹到怀中,用她仅存的一点温度,温暖她新的生命。
他们把她送回驿站的旅社。
孩子一直没有出声,她蜷缩在母亲的怀里,冰凉的小手微微动着。
宝宝七七一颗心如飘荡在空中,她呼唤着孩子,宝宝我的宝宝
旅社的老婆子走过来,要从她手中接过宝宝。
七七眼中露出一丝杀气来,老婆子往后退了一步:“姑娘,我……我总得给孩子用热水擦擦吧?”
她从盆子里拿出浸满热水的一块帕子,拧了拧,将宝宝瘦弱的小腿用力一扯,七七一声尖叫,一把将帕子抢过:“走开走开”
赵四爷站在门口看着,对那老婆子道:“你走吧,让她自己来”
老婆子念念叨叨地走出来,摇头道:“没用了,我看这小女娃挺不了多少时候。”
赵四爷切齿道:“不要胡说”
七七忍住痛,用颤抖的双手给宝宝轻柔地擦着身子,她的女儿好瘦,像一只小老鼠,只有一只眼睛微微睁开,另一只却紧紧闭着,她濡湿的乌黑胎发两寸有多,茂盛地覆盖在头上。
宝宝,看看妈妈,看看妈妈七七恳求着……看看妈妈宝宝,妈妈只有你了,宝宝,看一看我
她不知道呼唤了多久,只是不停地用她柔软的手抚摩着孩子的身体,把她放入怀中,轻轻摩挲,目光紧紧盯着她,像一束幽微的火苗,聚拢,分散,再聚拢……
赵四爷看着门外,白茫茫一片,雪下得越来越大了。老夏蹲在一旁点了跟草烟抽,刀疤脸上是难以言说的紧张与忧愁。旅社的两个伙计抖索着身子,在屋檐下跺了跺脚。
他们都同时打了一个寒颤,因为在北风的怒吼中,她的声音从极其微弱的啜泣,突然演变成嚎啕和嘶吼。
她凄厉地哭叫着:
“爹爹妈妈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哪我错了,我错了让我的宝宝看看我,求你们了我错了……呜呜,呜呜……我错了阿飞我错了你快来,快来帮我啊老天爷,你帮帮我呜呜静渊,静渊呜呜……宝宝……你看看我啊老天爷呀,你帮帮我啊”
她知道老天爷在惩罚她的任性,这是她抛下一切跑到这深山来的代价,可是她已经一无所有,她从死神的双手中挣扎出来,只想拥有她怀中那脆弱的小小生命,她只想让她的孩子看看她,她只想让她的孩子活着
她绝望地哭喊着,把伤痛、悔恨、愤怒、无助、哀求,全放在那凄厉的哭泣中,每哭叫一阵,再抽搐般地喘气和吸气,发出模糊的、没有语言的声音。
赵四爷和老夏对看了一眼,脑子里不约而同地转了同一个念头:“这个女人今日要死在这里”
她每发出一个声音,北风就似要压过她一样,变得更为猛烈。直到她终于不再呼喊,北风胜利了,得意地卷着鹅毛般的雪片拍打着山中萧瑟的树木。
可是,他们听到了孩子的哭声,虽然微弱如小猫的申吟,但是,孩子终于有了声响。
宝宝慢慢睁开另一只眼睛,流转的黑色双眸,闪动着生命的波光,她伸出小手,触碰母亲温暖柔软的胸脯,那只冰凉的小手,渐渐有了属于她自己的温度。
七七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抱着孩子倒在床上,宝宝软软地匍匐在她的胸前,这一次,该让孩子来温暖她了……
白色的雪片纷纷飞到屋檐下,老夏扔掉手中的烟,站了起来,悄声问赵四爷:“四哥,我们……我们去发电报吗?”。
眼前,是风雪飘零,山河浩荡,婴儿柔弱的啼哭声,如佛寺中清脆的铜铃,是阴云的间隙透出的细碎的阳光,美好,清净,安宁。
赵四爷长叹一声,站立了这么久,他这才也取出一根烟来,点着,吸了一口,或许是激动、高兴、感伤,多年的老烟民了,他竟然被呛出了眼泪来,他喘了口气,摇头道:“不用了,她不会想回去了。”
……
烟囱里冒起蓝色的烟,她安静的站在一旁,小武在帮她生着火。屋檐下挂着珍珠般的露水,四野一片宁静,有鹧鸪凄婉的歌唱,秋天快结束了,多像一曲挽歌。
七七和宝宝的卧室,宝宝坐在床边上,小脚悬空,她的膝上放满了七七给她的小布偶,手上抱着八音盒,眼睛适才哭红了,还带着晶莹的泪花,安静地看着静渊。
七七说:“宝宝,你再哭,妈妈就生气不理你乖乖坐着。”
所以她不敢哭了,只得乖乖地、安静的坐着。
静渊朝她笑了笑,她撅起嘴,别过头不看他,过一会儿才又悄悄转过头,继续用她那无畏地、纤尘不染的大眼睛盯着他。
静渊打量着这个屋子。
房间很小,很洁净,一张窄窄的床,铺着蓝色的花布床单,床边有一张大桌子,摆满了绣花的模子,各种各样的绣线,桌下一张矮凳,绣好的花样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上面,一尺,一寸,这就是她们的生计。窗台上用木板支出一个架子,放着宝宝的一些玩具,几本画册,他拿起一本看了看,是好几年前就出版了的童话集《稻草人》,还有两本《儿童世界》周刊,看着虽然很旧了,书页却整整齐齐。
“这是妈妈给你买的吗?”。他柔声问。
她不理他,光光的、沾满泥的小脚轻轻晃动,用那双漆黑的大眼睛审视着他。
他们从神仙崖下来,宝宝就一直不再说话,俯在七七的怀里,把小脑袋搁在她的肩膀上,静渊见七七行走吃力,要从她手里把宝宝接过,不待七七回应,宝宝就紧紧把母亲抱住,把脑袋埋在她胸前。
中途,遇到一同来找她们的赵四爷和老夏,拿着枪,腰上别着刀,两个人身后还跟着刘麻子和小武,都是满脸敌意看着静渊。
赵四爷冷冷地道:“小子,看你斯文体面的样子,又带着个儿子,真没想到你会这么胆大包天我告诉你,你的命现在全在我妹子一句话”
他说话留有余地,刘丫头偷跑下山时语焉不详地跟他说了几句,他怕静渊有可能是七七的亲戚或是有甚复杂的瓜葛,如今见他们三个人安然下山,七七双眼红肿,静渊面色颓唐,更加确定。
他的眼睛看着七七,就等她一个示意。
七七轻声道:“四哥,他是宝宝的爹。”
刘麻子和小武都低低的惊呼一声,赵四爷愣了好半晌,老夏倒是说了句:“这么一说,眉目间是有些相似”
她不打算欺瞒别人,更无意图要去欺骗女儿和自己。世间有多少相逢与相遇,他们的重逢,是这么小的几率,已经发生,那便坦荡地接受。女儿已经在她的怀抱里,她便觉得世间已无什么再让她害怕的了。
一路走来,她和他都没有再说话,山路上逢了一场阵雨,她差一点滑倒,他赶紧把她们扶住。
“七七”他叫她,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的手放在她的苗条的腰上,再也不想拿开。她侧过头看他,七年不见,他变了好多。她印象中的他,面如冠玉,唇红齿白,文采飞扬,有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她最爱把手指插入他那乌黑的头发里,可如今,她竟然看到他的发丝里掺杂着丝丝缕缕的白发,像雨丝映着阳光。他额间的一道细纹,如今更深了。
他还是那么英俊,可是他却老了,他还不到三十岁。
可是她呢,她不也老了吗?
他目光中热烈的关切与爱投入了她的心湖,却只是在里面激起了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