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按照国民政府经济建设五年计划的决定,清河的盐务开始采取“民制、官收、官运、民销”的措施,盐务局长郭剑霜上任不到两年,便积极筹备,逐步实施,成绩显著。
这两年,日军屡次在中国的华北、华东挑衅,为了大力增产川盐,以使得将来仗一打响,后方盐路有保证,郭剑霜向国家银行贷款了一千三百万元,加上总局拨款一百万元,投入了清河盐业,由盐务局从国外购买采卤制盐的先进设备,并聘请中国著名化工企业家彭旭东、世界著名化工学者蒋彼得,前来清河做访问专家。清河盐业本因产盐滞销,物价飞涨,场商和运商资金周转失灵,故都急切盼望盐务局扶持。很难得,这一次官民联手,让盐场重新恢复了一些生机。
三月,*光明媚,道路两旁的桃花全开了,粉白一片,宛如云霞。田地里有农夫耕作,田埂间夹杂着一些野生的油菜,开出了金色的花朵。日影偏斜,临近黄昏,有农妇提着篮子,摘了野油菜到盐场的工棚外头卖给换班回家的盐工。
隆昌灶,与清河别的盐灶不太一样,这是从前清保留至今的一个老盐灶了,如今清河已经很少有这种烧黑卤的盐灶。隆昌灶的盐工,曾经做的是清河最苦的工,却拿的最少的工钱。这一口盐灶的主人,就曾是以吝啬闻名清河的段孚之。不过,在民国二十四年段孚之被欧阳松打压之后,段家就一直走下坡路,民国二十五年,段家的几口老盐灶,被东场盐商林静渊的夫人,以高价收购,这个隆昌灶终于也在前几日换了主人。听人说,隆昌灶盐工的工钱涨了,不过按照这个老灶的发展势头,可能迟早还是要火熄灶停,因而,盐工们依旧士气不振。
盐灶的工棚外头,是一个洋灰坝子,农妇们在那儿卖着田间的野菜,也有一些农夫,把从河沟里吊来的鱼虾拿来卖。
“哥子这个四分钱一斤,新摘的,拿回家去给媳妇炒来吃,又香又女敕”农妇们向盐工吆喝着。那些刚刚换下班来的盐工,有的走过去看一看,挑一挑,有的则是一脸麻木,径自到水塘边洗掉满脸的烟灰。眼见太阳落山,青幽幽的野菜、肥溜溜的鱼,也不见有多少人来买。
从远处田埂慢慢走来的一个年轻小伙子,走到坝子上,盐工们都笑着跟他打招呼,看起来像是盐灶的小管事。小伙子见有农民卖鱼,便走过去看了看他们的背篓,虽是普通的鲫鱼,倒是挺新鲜,活蹦乱跳的,便买了几条。那卖鱼的估计以前也做过他的生意,一面用稻草给他把鱼拴起来,一面笑道:“小武管事,都快吃夜饭了,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黑棚子里来了?”
小武微微一笑,没有回答,给了钱,拎着那几条鱼朝盐灶里走去,临要进去,却把鱼放到外头的浅池子里,正好隆昌灶新任的经理走出来,小武便问:“东家女乃女乃在里头吗?”。
那经理估计也是刚刚过来的,穿着件灰布褂子,已经变成了黑色,连脸都是黑的,他苦笑了一声:“在里头呢,谁都不好意思去拉她,正好你来了,不过我看她兴头正好着呢,你劝也不管用。我今儿算是倒霉,被这姑女乃女乃给揪了过来,平日没少明里暗里说我尸位素餐,白拿薪水。唉你看我这身衣服,过年的时候刚做的,废了”他一伸手抹了下脸,把个脸弄成花猫一般,忽问:“咦,小武,不是这两天你都在绣庄里吗?怎么又跑到灶里来了?”
小武道:“临时有些事要找大*女乃禀报一下,搭了旁边盐灶送货的车过来。”
“哦,那你进去吧里面那个头上裹着衣服的人就是她。”经理说着摇摇头,无可奈何,却又带着一丝笑容。
隆昌灶没有瓦斯火,烧盐用的是从威远拉过来的有烟煤。烧盐匠们在盐灶里,大部时间不论春夏秋冬,都是光着膀子,只穿一条短裤,浑身上下全是煤灰,脸上乌黑,有时只看得见两个眼珠子在转。盐灶里黑压压的一片,偶尔有几只麻雀从灶房飞出来,身上的麻色的羽毛也全被染成黑色。
小武吸一口气,捂着鼻子和嘴,快步往里走去。热气与水汽带着浓烈的酸味儿、混合着煤灰一下子扑过来,小武差点背过气去。里头人声哄哄,因新换了大盐锅,还有一些技术工人在用石灰、麻筋和谷混合捏成糊糊贴在锅圈上,免得漏水。
小武寻觅了一遍,果真看见靠窗户的一个木板台阶上站着一纤细身形的人,浑身用布料和衣服裹得严实,连头上都裹了,只露出一双黑黝黝的眼睛,一会儿看着灶里,一会儿却探出头到窗外换气,估计是呼吸困难,不是七七是谁呢?
小武又是好笑,又是担心,忙走过去,捂住鼻子大声叫:“阿姐”七七给他打了个手势,让他靠近,小武走到她身边,七七指了指盐灶:“新买的锅,我得看着不出错才行。”小武点了点头,便顺着她的目光看往盐锅那边。
主锅在前,温锅在后。先点火烘热炉膛和锅灶,烘干后就从站立式的高桶底部处抽去垫底的木塞,将楠竹劈开半边,用竹筒也就是苋管将黑卤水传送到各个盐锅里,装满为止。烧盐匠再铲煤到炉膛,熊熊炭火燃起,把最开始两锅盐水烧得滚了,用铲子铲掉残壳、捞开杂质,将卤水提清化净,盐水烧结晶烧干后,再用还有余热的卤水依次用木瓢往前翻到锅里,这样不断翻放卤水,不断烧煤,不断勾炉清渣,卤水在锅里面不断结晶,川南所称的锅巴盐就不断结厚。
七七从上午便开始断断续续进来看,下午正式烧盐了,她便一刻都没有离开。又看了一会儿,见一切顺利,盐锅没有出问题,七七便给小武打了一个手势,示意出去。出去之前,工头一声吆喝,盐工们大声喊了一句:“水火相容、咸泉上涌东家慢走”
七七向他们裣衽行了一礼,方才出了盐灶。三下两下把身上头上裹的衣服和布料拆开,露出齐肩的卷发和雪白的额头,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虽已到初春,但寒意未退,她立刻打了一个喷嚏,那经理早给她收拾好了东西,捧着她的一件羊毛大衣过来,七七却不接,只摆了摆手,用毛巾擦着脸上、脖子上的汗。她虽裹得严密,但是衣服领子、袖口、大部分地方,还是被煤灰弄脏,脖子已经黑了,脸上虽然不算太脏,眼圈儿却是黑的,衬着白腻如脂的皮肤,像极了动物园里的狸猫。
小武叹道:“阿姐,你这是何苦”
七七笑了笑:“盐锅是新买的,又是自家人的厂里做的,自然要多上一点心。不过想着两天后这些锅又得敲碎了重新再买,还是有点心疼。”
那经理笑道:“女乃女乃不想着这一条炉膛能烧三四百公斤,倒去心疼那盐锅钱。”
七七一笑:“我自然晓得的,我们接手后,这个老灶比以前多产了近一倍的盐,这笔钱跟盐锅钱比起来自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过怎么说东西都是人用汗水造出来的,看见它坏了、废了,总是会心疼。”
原来,按照清河烧盐的惯例,盐一般要烧到两天左右,达到标准厚度,才可以停火,冷却到一定时候,烧盐匠便用铁锤将锅围和锅敲散,这样,盐就随着盐锅的裂开而成块状,再有挑盐匠从盐灶中挑出。然后再置新锅。
说笑了几句,七七对小武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小武道:“今天上午。”便跟她简略说了下进货的事情,见经理走到一旁去,小武悄声说:“我在成都的时候,听说现在上海那边风声很紧,好像都快要跟日本人打起来了,省里传出消息,说郭局长又从中央申请了一笔钱,打算在胡家坝修一个发电厂,不过好像想招盐商合资。”
七七沉吟道:“如今只有大的盐灶都是自己发电,这么一来,小盐灶也就省了好多心,真是件大好事。他既然缺钱,我们便给他送点钱去,就当是做好事呗。”
小武笑道:“女乃女乃,这不光是对别人做好事,也是对咱们自个儿做好事”
说着从怀里拿了一份成都的《国民日报》出来,抖了抖灰,递给七七。
就着黄昏的阳光,七七看了看,上面发表了一篇政府公文,大意是,政府拟定了《川康盐务局贷款扶持电力推卤办法》,鼓励大小盐灶牛推盐井改用电力推卤机,并说“凡志愿并请批准改用推汲之井商,需贷款扶持时……以该井购买马达机车,及敷设电路等费二分之一辅助之。”
七七微微一笑:“这事儿可得好好琢磨一下。”
前方公路驶来一辆汽车,小武笑道:“孙师傅来接您了,我正好蹭着您的车去一趟白沙。”忽然想起一事,去水池那儿把鱼提出来,笑道:“这是给宝宝的河里的鲫鱼,肉女敕着呢。”
七七微笑道:“你倒真是有心,不过宝宝今天不在家,学校带着她们去紫云山春游,住在我父亲的会馆里。”
正说着,汽车停在两人面前,从里头下来一人,身材修长,穿一身月白长衫,面如冠玉,俊眉斜挑,满面怒容,正是静渊。
……
(PS:其实烧盐的锅一般是用烂了铁锅,这样砸碎以后成本会少一些。但是有些条件好的盐商还是会有好的铁锅来烧盐,这样快,盐的口感还是不一样……不过成本较高。按照每两天砸烂几个锅这么算,一年需要多少?因此,开铁厂制盐锅,也是一笔大生意。老孟和静渊一定挣得不少。七七也算是一方面的自产自销。嘿嘿。新卷开始了,也很精彩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