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善存这么一说,静渊沉吟了片刻。善存矍铄的眼睛里有深沉的笑意,静渊抬头,俊秀的脸上亦展开一丝笑,可这笑意,却未曾到达他冷峻的眼睛。
清河盐商有许多投资与合作的方式,善存刚才提到的所谓一起合股凿井,用盐场的行话来讲,叫“井盘井”,也就是以井创井之意,由发现盐矿的盐商牵头,在矿源开井,吸引其他盐商的资金继续凿井。
对于大盐商来说,盐井是世间最重要的东西,有了一个盐卤充沛的盐井,就如同有了财富的源泉。井盘井,从这一种方式延伸开来,还有“灶盘灶”、“盐盘盐”。所谓“灶盘灶”,就是当经营的盐灶盈利之后,再将盐灶的利润添设新的盐灶或寻租其他的盐灶,不搞按揭和预支,这其实是一种防范经营风险的零风险经营模式。而所谓“盐盘盐”,就是当自营运销的盐商在盐到外地各个销岸,如重庆、武汉、宜昌等地后,看准了行情,根据购置井灶所需的一些生产的资料,如油麻、牲畜吃的豆粟之外,再买棉纱布匹、绸缎百货等由之前原盐的船运回清河发售,获取二次差价的利润。
而所有的模式,都是从先有盐井开始的。有些小的灶上没有盐井,依赖着大的盐商,毕生希望,就是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盐井。
静渊握着酒杯的手青筋微浮,当年,自己的祖父林世荣,就是用井盘井这样的方式,将孟家一路提携上了清河盐场的高峰。
这么多年了,两家人表面上一直相安无事,但谁都知道这平静表现的暗涌。
善存,真的单纯就是要和自己做一笔生意吗?
他们不是没有合作过,合作过很多很多次,有单纯的生意,也有复杂的密谋。但是一同开凿盐井,除了当年祖父,这却是头一遭。
世易时移,当年的林家是清河巨贾,而如今,善存已经稳坐清河盐商第一把交椅,他的这么一个提议,在静渊听来,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刺心。
静渊的念头只是飞快地转了一转,旋即缓缓微笑道:“如今清河盐场的形势大好,我能跟着父亲沾点光,自然是求之不得,不过开凿新井是一件大事,女婿自得先好好计划一番,免得让父亲失望。”
见七七正听着,明眸沉静,也似在思忖善存的真意,便又笑着补上一句:“我也会跟七七好好商量的。”
七七秀眉轻扬,淡淡一笑。
善存笑道:“你做事一向精明细致,我最欣赏你的也就是这一点。也好,此事也不算太急,这两天你好好想一想,我们再从长计议。”
“遵命,父亲。”
翁婿二人和颜悦色的说着话,罗飞默然喝酒,嘴角轻轻弯出一个弧度,俊朗的眉目之间,隐约笼罩着一层置身事外的冷漠。
除了杨漱和郭夫人,席间仅剩的女眷就只有七七一人,静渊和善存说话的时候,七七托着腮凝神倾听,颜灿眸亮,脸上带着笑容,那表情根本不似是在听着什么枯燥的生意经,就好像是在看戏一般。杨漱正和郭夫人小声聊着天,无意间见到七七的神情,甚觉有意思,轻声笑了笑。
杨霈林朝姐姐看了一眼,杨漱并没有说话,只是抿嘴朝七七那边投掷了一个目光,杨霈林却微微蹙起了眉头,若有若无的叹息了一声。
毕竟这次宴席是为欢迎杨霈林而举办,善存很快就转开了话题。
静渊回座,从桌下轻轻握住了七七的手,她的指尖有些冰凉,静渊侧头看了她一眼,七七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目光幽深如水,嘴角还带着淡淡的微笑。
“你说我做还是不做?”他轻声问。
她笑笑,亦是声音极低:“你不是要跟我好好商量吗,我自然得花时间想一想,就这么饭桌上跟你说了,还有什么好商量的。”
静渊面色僵了一僵,不由得把手松了,七七顺势把手拿了上来,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点心放到静渊的盘子里,柔声笑道:“吃点东西吧,刚才都没见你动筷子。”
静渊嗯了一声,夹起点心慢慢吃了。
郭剑霜因笑道:“孟老板,你在平安寨置了那么一大块地,我看你是大有雄心啊,清河商界能有你这么一个高瞻远瞩的人物,也是我们的福气。”
善存只笑道:“哪里话,郭局长是在取笑老朽呢。”
郭剑霜道:“我知道你那块地,不光租给了我身边的杨先生,还租给了余老板、段老板、徐老板。平安寨处在丘陵峡谷之地,又背山面水,确实是避乱的好地方,你这是在为我们清河做好事,给各个盐号匀出了一个避风港。来,孟老板,我先敬你一杯,谢谢你”
说着诚挚站起,举杯相敬。
善存亦站起还礼,一干而尽,脸上微微露出红晕。郭剑霜忙着人上了热茶,亲自扶着善存坐下,又道:“平安寨地方虽好,但交通暂时有些不便,如若要转移物资去那里,还是需要有一条好路才行,盐务局一定会鼎力相助,这件事不光是清河商业协会的事,也是我们盐务局的头等大事。”
善存点头,道:“多谢郭局长,我们也在努力,罗老板的宝川号,这一次包下了平安寨修路的工事。”
罗飞一笑。
郭剑霜喜道:“真是太好了说实在的,我们的盐店街地处高处,若是太平日子,那里的地势原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假如战乱一起,就很难说了。平安寨倒真是个安全的地方。”
他说到这里,并没有察觉静渊的脸色有变。
倒是善存,飞快地看了静渊一眼,他低眉垂眼,手里握着青花酒杯,细细把玩。
这么说,孟善存的平安寨,有可能会成为第二个盐店街了?
静渊的手在轻轻颤抖,七七了然于心,这一次,主动把手放在他的腿上,轻轻拍了拍。
他看着她,嘴角微斜,目光里有一丝极轻微的屈辱,可她的目光却是那么安然宁静,神光离合,似能荡涤烦恼一般。
他紧紧抓住了她的手,七七朝他嫣然一笑。
善存因问起杨霈林的府邸可收拾好了,霈林笑道:“好些东西都是现成的,也不用收拾什么。”
众人听了,便问霈林府邸选的何处的宅子。
杨漱接口道:“在武家坡。”
一人月兑口而出:“武家坡,莫不是以前武秀才的宅子?后来给雷霁雷军长当官邸的?”
杨漱微笑点头:“正是。”
这房子在雷霁离任后便一直空置着,军队撤走,由盐务局管着,后来雷霁回到清河,也是在另一处地方买的私宅。郭剑霜为人清廉,觉得这房子用作官邸太过奢华,故在前年售予一个姓苏的皮货商,巧的是今年这皮货商搬到了成都,房子又闲置下来,正好转卖给了杨霈林。
杨霈林来清河,只有少数人知道,近日与善存也只是在平安寨租地上有过联系,他在武家坡购宅的事,善存并不是特别清楚。
郭剑霜对于雷霁生前与林孟两家之间的事情略略知晓,因而赶紧将话题岔开。
杨漱这句话一出,罗飞、静渊,甚至包括善存,都不自禁朝七七看了一眼。
杨霈林觉得奇怪,心中微微讶异。
七七的手在静渊手中变得冰凉,她的脸有些苍白,嘴唇微微颤动。
静渊侧头轻声道:“我带你去晒晒太阳?”
七七轻轻地点了点头,转头看向大厅外,那里阳光灿烂,孩子们早就吃完了饭,正闹嚷嚷地朝花园跑去。
她看了一会儿,嘴角浮起一丝淡然的笑:“我自己去就行了。”
“你没事吧?”他眼睛关切的盯着她。
“我没事。”
“真的没事?”静渊道,轻轻推开杯盏,“我陪你去。”
宴席上,男人们依然在谈着生意,那些钱来钱往、热闹非凡的话题,她看到静渊眼中依稀有一丝犹豫,便轻轻摇首:“你留下来再听听吧,难得大家聚一聚。”又道,“我去看看宝宝她们,你一个男人家,就不跟小孩子扎堆儿了。”
他知道她喜欢小孩,和孩子们在一起,心情说不定好的快些,便也没有坚持,只细细叮嘱一番。
七七极慢起身,向众人微笑着欠了欠身,离席而去。
在这顿宴席上,除了静渊,她没有跟别人说过一句话,只是在安静倾听。善存太阳穴上青筋轻轻一挑,他看了一眼女儿憔悴的背影,疲惫地揉了揉。
撤了酒席,男人们都转移到会客室吸烟喝茶,女人们又开始打起了麻将。霈林性子本也极是疏淡,和众人客套了几句也就罢了,借口不胜酒力,要出去透透气,站了起来。
善存忙叫至诚、至聪陪着杨霈林打一圈牌,霈林笑着摇手:“多谢孟老板,霈林一向不玩的。”
善存笑道:“清河人爱玩,贪图安逸,杨老板慢慢就知道了。你们这些大城市的生意人一向日子过得紧张,其实适当放松一下也是好的。”
霈林微笑道:“我是一来清河就觉得放松了,今天天气好,我去遛一圈就回来,打好精神,一会儿让两位孟公子教我打打麻将。”
至诚在一旁听到,指了指坐在靠窗茶几旁喝茶的静渊,笑道:“说起打麻将,我这个妹夫是个高手,当年靠着打牌就赢了十好几口盐灶呢。”
至聪皱眉道:“三弟,说话注意点。”
静渊在一旁听到,并没有什么反应,见杨霈林看过来,朝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杨霈林亦温然一笑,向各位拢了拢拳,出了会客室。
绕过了几圈回廊,来到被浓密的树木掩映的郭家花园,阳光煦暖,花色缤纷。
几个小孩子坐在草地上玩着官司草,里头有一个穿着小花衣服的娇美小女孩,正是宝宝,雪白的脸蛋被阳光照得粉嘟嘟的,额头冒着汗,和郭剑霜的儿子瑞生一手拽着一根官司草,两头使劲一扯,瑞生的官司草被宝宝的拽掉了打好的结。另一个小男孩坐在宝宝身边看着,先拍手大声叫道:“又赢了,宝宝你真厉害”
宝宝眼睛笑得眯起来,却举起一根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那小男孩忙捂住了嘴,点点头。
杨霈林在一旁看得有趣,脸上露出微笑。却见宝宝不时关切地朝一棵大榕树下看去,顺着她的目光,那棵树下有一根米黄色的长椅,上面坐着一个女子,头斜斜靠在椅背上,正在打盹儿,阳光照得她乌黑的头发闪闪发亮,脸庞是珍珠般的温和色泽,不是七七是谁?
也许是因为她的安静,也许是看到她掩饰不住的憔悴,他心中有丝莫名的悸动。
睡得不深,微风轻拂,一片落叶掉在七七的脸上,她蹙着眉醒过来,睁开眼睛,第一个反应就是看向草地里坐着的孩子们,宝宝一边玩一边转头看母亲,见母亲醒了,忙挥着小手跟她招了招,七七朝女儿温柔一笑,余光蓦地瞥见身前不远处立着一个人影,看过去,衣饰修洁,长身玉立,容色清癯,一双眼睛湛然有神,正好朝她看了过来,眼底带着一丝深意。七七微微一惊,忙坐直了身子。
杨霈林朝她轻轻颔首为礼,七七以为他打个招呼自会走开,却万没料到他竟径直走来,淡青色衣襟随风摇曳,脸庞在阳光下忽明忽暗,却有股浑然天成的不凡气度。
七七只好站起来,礼貌地道:“杨先生。”
杨霈林亦微笑:“林太太。”
宝宝见到杨霈林走过来,忙放下手中的小草,上前甜甜叫道:“杨叔叔”
杨霈林那日送了她和父亲两只大牛蛙,杨漱又救了她的妈妈,在宝宝的心目中,杨氏姐弟绝对是一等一的大好人。
七七和杨霈林并没有说过太多话,这时微微觉得有些尴尬,又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想了想,便微笑着又跟他道了声谢,说:“杨先生,谢谢你那天送的牛蛙。”
杨霈林正轻轻抚摩着宝宝的小脑袋,听了后迟疑了一下,但亦还是微微一笑:“其实……那不是牛蛙,我姐姐本来养着做实验的,那种蛙很珍贵,学名叫琴蛙。”
七七愕然,眼睛不由得睁大。
杨霈林看着她,神情依旧是淡淡的,眼神中却有抑制不住的笑意。
(再多说一句,有时候作者真的很需要鼓励,看到读者的一个小小的评论就鸡冻半天,但看到另一些朋友就心情极端复杂的难过一下。为了赚人气才写文,读者怎么看、上哪里看,其实我并不是很在意。不管是在哪里看,好歹上来提下意见,就当安慰下作者受伤的小心灵吧。这书太冷门了,把作者写冻着了)